2
最後一個獵人
徐則臣
1
從鶴頂回來,我一路都在撫弄那隻傷了翅膀的鳥。杜老槍搖櫓,吱吱呀呀地響,把水翻到船後去。他邊搖邊唱,調門揚起來,天就黃昏了。那鳥不怕船聲和水響,怕杜老槍怪異的歌聲,在我手掌心裏亂跳,要不是我在它腿上係了一根線,翅膀壞了它也會飛走的。
我跟杜老槍說:“別唱了,鳥要嚇死了。”
“哪有搖船不唱歌的。嚇死了明天再給你打一隻。”
聲音更大了。今天他高興,打了四隻野雞、三隻野鴨,還有這隻傷了翅膀的鳥。我說叫翠鳥,圖畫書上就是這麼說的,他說叫柴咶咶。柴咶咶,多難聽的名字,比麻雀還難聽,我不信。有過路的船和我們打招呼,扯著嗓門喊老槍,老槍也伸長脖子跟人家對喊。有的船上已經亮起了燈,搖搖晃晃的光亮把水麵照黑了。到了,杜老槍說,收起了兩隻櫓。我聽到石碼頭上夜晚嘈雜起來的說話聲。
母親站在石碼頭的第一個台階上,背後是我們家飯店敞開的大門,燈光雪白,很多人在燈光裏走動。
“怎麼現在才回來?”母親說,“要把人急死了。”
“木魚要柴咶咶,打了半天才打到,”杜老槍說,把裝著獵物的口袋扔到石碼頭的台階上,“今天運氣不錯,一堆,夠那幫狗日的吃幾頓的。”
我捧著小鳥上岸時,被母親罵了一句:“多大了,還玩這個。”
杜老槍拎著口袋進了我們家,他要把獵物賣給我父母。幾年了,他一直給我們家飯店提供這樣的野味。有幾個船老大對野雞野鴨什麼的特別有興趣,每次經過石碼頭都要吃上兩隻。杜老槍說的那幫狗日的就是這些船老大。這幫狗日的整天在運河上跑來跑去,兜裏有的是錢。他們常常三五個聚在一起,在我們家飯店裏劃拳喝酒,一身的江湖氣,什麼好吃吃什麼。酒足飯飽之後,就拍拍肚皮去了花街,一個個歪歪扭扭地去找老相好的小燈籠。花街的很多門樓底下,夜晚會掛起小紅燈籠,掛燈籠的那些女人躲在房間裏,正用一個好身子等待那些來摘燈籠的男人。有外地的,也有本地的。無所謂,人隻認錢。
父親把獵物稱了稱,按老價錢算了賬,九十六塊錢。父親對母親說:“給老槍一百。”
杜老槍說:“不能老這樣,給九十。我就要九十。”
父親看見了我手上的小鳥,說:“那不行,還有這隻柴咶咶,一百還不夠哪。再加十塊。”
“不行不行,那就一百好了,”杜老槍用空袋子把槍裹起來,“柴咶咶是給木魚玩的,他跟了我一天。”
“是翠鳥!”我說。
“好,翠鳥。就翠鳥。”
杜老槍嗬嗬地笑,收下錢要回家。父親說,別回了,讓木魚去跟袖袖說一聲,今晚在這喝酒,咱哥倆好些日子沒正兒八經喝兩盅了。杜老槍謙讓了半天,最後打算留下來。他說是啊,有兩個月了,好,喝。他把長槍放下,洗了手要坐下,袖袖就氣喘籲籲地跑進來了。
袖袖是杜老槍的女兒,都說是我們花街的人尖子,長得好。那些過往的船老大,見過袖袖的都說,這丫頭,像根蔥似的,隻有咱們運河水裏才能泡出來的蔥。他們說起袖袖時,嘴角像吃了紅燒肉一樣,亮亮的一片口水。
“爸,”袖袖說,緊張得胸脯鼓鼓的,“有三個公安局的來咱家了,讓你快回去。”
“找我?”杜老槍覺得莫名其妙,抓了半天的腦袋,才說,“可能是為這杆槍來的。”他對我父親說,“這槍先放你們家,我去看看。”他和袖袖剛出門,又轉回頭。“不行,我還是扛走,萬一連累了你們就不好辦了。你把酒留著,我回家看看,一準回來再喝。”
他把槍扛走了。我和父親把他送出門,發現杜老槍和袖袖沒有直接回花街,而是拐向石碼頭西邊的灌木裏。那裏長了一叢叢深稠的紫穗槐。
“他是去藏槍。”父親說。
2
那天晚上,杜老槍最終沒有到我們家喝酒。八點半鍾的時候,袖袖哭著跑到我們家,說不好了,他們要把她爸抓走了,要給他戴手銬。她媽讓她趕快來找我父親,因為我們家開飯店,南來北往的頭頭腦腦父親多少認識幾個。父親聽到消息就跟著袖袖往花街跑,我跟在父親屁股後頭也跑。從石碼頭往前走一點,拐彎向南就是花街。一條長長的窄巷子,青石路麵,老得長滿了青苔;沒有青苔的地方,多年來被無數雙腳踩得平滑發亮,雨水天氣路麵滑,不小心就要摔跤。進了花街就看到不遠處亮起燈光,杜老槍家的院門敞開著,燈光落到巷子裏。石板路上誰家潑了水,亮堂堂的一片。一群人在燈光和水光裏亂動,聲音也鬧起來。我聽到癱瘓的袖袖媽在大聲哭喊。
很多人圍在杜老槍家門口。我和父親擠過去,兩個戴大蓋帽的警察已經把杜老槍拖出來了,一人抓著他的一隻胳膊。杜老槍的手上戴著明晃晃的手銬。另一個警察扛著杜老槍的槍,揮舞著那支長槍驅趕圍觀的人群。
“讓開,讓開,”他說,“有什麼好看的!”
他們要把杜老槍塞進門旁邊的一輛警車裏。父親擠到警察麵前,讓他們等等。“有話好說,有話好說,”父親說,“能不能先把人放了?”
巷子裏安靜下來。“不能,”那個扛槍的警察說,他好像是三個人裏的頭頭,“除非現在就交出一萬兩千塊錢來。”
這數字把周圍人嚇一跳,這麼多。在花街,一萬兩千塊錢可是個驚天動地的數。
“這麼多錢?老槍欠你們的?”
“不是欠我們,是欠公家的,”扛槍的警察把槍放下來,他的臉一半留在燈光裏,另一半被陰影遮住,有亮的那一半臉上生了一個痦子,說話時痦子上的一撮毛跟著亂哆嗦,“我們明文規定要上繳槍械等凶器,他偏偏私藏,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不僅要繳他的槍,還要罰他的款!局裏說,要狠狠地罰!讓你們把上麵的精神當做耳旁風。”
杜老槍喊道:“我這槍不是凶器!就是一個土銃子,打鳥的,不殺人。”
押他的警察讓他老實點,等他們頭頭說話。大痦子說:“你住嘴!很多東西都不是用來殺人的,最後不還是殺了?我們要防患於未然。嗯,防患於未然。”
“我爸真是用它來打鳥的,”袖袖還在哭。比她哭得更厲害的是她媽,和過去的很多年一樣,她腿腳不好,大部分時間待在床上。她在堂屋的床上又哭又喊,求他們放了她男人。
“小丫頭,一邊去。我不是說了嘛,等他殺了人我們再來收槍,那我們還怎麼保護人民群眾的生命安全?”
杜老槍的老婆聲音突然變近了,很多人伸長脖子向門樓裏麵看,杜老槍的老婆竟然從床上下來,現在都爬出了堂屋的門檻。袖袖看了,趕緊跑進家門,去照看她媽。
“不能少罰點麼?”我父親說,“一萬二,實在是太多了。”
“一個子兒都不能少。你別以為這錢我們幾個貪了,要上交的,一分錢我們都留不下來。這是上頭的指示,還要獎勵舉報人,兩千塊哪。”
“你看我們花街人過的日子,讓領導通融一下吧,實在拿不出這麼多錢。”
“一分都不能少!你到底要我說幾遍?有意見找上頭說去。”
“那能不能先把人放了?不放人怎麼去找錢交罰款。”
“你騙小孩哪?”大痦子突然咯咯地笑了。“放了人你賴著不交,不還是要抓?”他對兩外兩個警察揮了一下土銃,“別跟他們囉嗦了,走,把人帶走。什麼時候錢拿來了什麼時候放人。”
杜老槍死活不跟他們走,父親也上前阻攔,因為是夜晚,誰也看不清誰,周圍的花街人都擁上來,把那兩個警察推得踉踉蹌蹌。
“反了,反了,”大痦子掄起土銃為另外兩個開路,他搶先跑到警車邊,拉響了警笛。尖利的警笛發揮了威懾力,整個花街都停下了呼吸和心跳,大家像突然凍僵了一樣站在原地,誰也不敢再去阻攔了。大痦子罵罵咧咧地打開車門,三個人合力把杜老槍塞進了車裏。我們都沒回過神來,汽車發動了,車頭燈雪亮地穿透花街的夜,把巷子照得黑白斑駁,鬼魅氣十足,石板路麵也變得無比的漫長。喇叭響起來,我們自覺地讓開道,看著車噴出幾股尾氣跑掉了。
母親把飯店托付給廚師,也來了。她在堂屋和袖袖一起安慰杜老槍的老婆,把她抱上了床。
“沒事的,別擔心,”母親說,“就一個土銃,多大的事,老槍明天就會回來的。”
杜老槍的老婆一抽一抽地說:“讓他不要去打,他非要去,說再不摸摸槍人就得瘋了,過日子都沒什麼意思了。現在好了,被抓進去就有意思了。還有那一萬兩千塊錢,把家賣了也找不到那麼多啊。”
我父親說得沒錯,從我家出去,杜老槍的確是把土銃藏到了紫穗槐樹叢裏。他舍不得那杆槍。但是沒辦法,警察還是逼著他把槍拿回來了。他賴不了,有人舉報了,舉報的人說,杜老槍今天就去打獵了。沒獵槍怎麼打獵?
“這事不能急,慢慢想辦法,”父親也安慰杜老槍的老婆,“我明天先托人到上頭看看,爭取通融一下,錢,也得趕快籌。”
3
杜老槍以為沒事了才出來打獵的。
兩個月前,上麵下了通知:為了保重廣大人民群眾的生命和財產安全,所有的槍械、刀子,三節棍、九節鞭子,隻要能殺人的,隻要在武打電影電視裏出現過的,都得限期上繳。花街上大大小小上繳了不少東西,屠夫年午的一把特大號殺豬刀都交了上去。我們家上交的是一把步槍刺刀,父親的一個朋友送的。那大伯當過兵,複員回家的時候,不知怎麼搞的帶回了一把步槍刺刀,半新不舊的。玩了幾天就厭了,送給了我父親。父親練過,刀啊棍啊什麼的都懂一點。他喜歡那把簡樸的刺刀,晚上飯店打烊了,他常會拎著那把刀到石碼頭上耍一通。一是愛好,再就是鍛煉身體,最主要的,像母親說的,是讓周圍和來往的人知道,父親會兩下子,不要打我們家飯店的主意。父親本來也不願意把刀交出來,但早就露了臉,人都知道。私藏要犯罪的,隻好忍痛割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