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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心不安處是吾鄉
徐則臣
寫了一些關於北京的小說,是因為這幾年我碰巧在北京生活。2002年開始,我來北京念書,畢業了留下來沒走。之前生活、學習和工作過的地方分別是:江蘇東海,我故鄉,一個蘇北的小縣城,我家在鄉村,我在村莊裏念小學,到鎮上念初中,然後在縣城念高中;然後是淮安,那時候還叫淮陰,我念完大學的一二年級;接下來是南京,在寧海路上那所古樸的大學裏念了大三、大四,畢業;回到淮安教書;兩年之後進北大讀研究生。這條路線讓我覺得自己總在路上,寫作是對過去的回憶和對身邊世界的打量。所以我寫的小說裏,多少都有東海、淮安、南京的影子,我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夢到的和想象到的,真實的和虛構的這些地方。關於南京我寫得很少,不知道為什麼。其實我挺喜歡這座城市,它離文學最近,有曆史,有風情,還有數不清的悲劇和憂傷,但我就是不知道該從哪裏下手。南京一直隻是影影綽綽地矗立在我的生活和記憶裏,四周空曠,像霧一樣蒼茫。我隻記得從隋家倉出發又回到隋家倉的環形跑的3路車,一條線出門往北,一條線出門往南,我每周至少一次坐在上麵去逛沿途的數家大小書店。盡量隻買打折書。此外就是學校周圍,我一個人獨來獨往地亂走。還有鼓樓,那裏的郵政大廈裏賣雜誌,我過一段時間就去買《世界文學》、《外國文藝》和其他的報紙雜誌。
2000年畢業。八年以後我能想到的南京大概隻有這些。兩年裏除了3路車、鼓樓郵政大廈和大小書店,我基本上憋在學校的圖書館裏埋頭看書和寫東西,私下裏盤算著畢業之前把六朝古都好看的角角落落逐一瞻仰一過兒,最後幾乎啥也沒看到。時間到了,該卷鋪蓋走人了。
除了故鄉,北京是我目前待的時間最長的地方。在我想也許我得在這裏生活之前,生活已經開始了,海澱、北大、矽穀、中關村、蔚秀園、承澤園、芙蓉裏、天安門,有一天我無意中回頭,發現它們正排隊進入我的小說。最早一個小說《啊,北京》,我沒有任何關於“北京”的野心,甚至都缺少要寫一個北京故事的明確意識。它是我在北京大街上走過之後,自然而然留下的足跡。生活主動找上了門。我還在念書,不上課的時候蝸在萬柳學生公寓的一間至今分不清方向的宿舍裏看書發呆。北京生活對我很抽象,故事來源於朋友和虛構。我想象如果我和他們一起走在那條路上,一起見到某個人一起做某件事,我會如何。我隻能把他們放到我熟悉的地方,我的地盤上,我才能做主。然後是《三人行》、《西夏》、《我們在北京相遇》等,我知道我在寫北京了。《跑步穿過中關村》是以後的事了。
能寫,就得好好寫。我想象可能發生的故事,可能有的感受和發現。這個時候,我於北京,很大程度上符合那句繞口令似的術語:缺席的在場,或者在場的缺席。學院與切實的北京某種程度上是隔絕的。我的感受和發現純屬虛擬,沒有經過實實在在的生活來證明。2005年畢業,大夏天我一頭紮進北京火熱的現場。一夜之間長出來的樓房,寬闊僵硬的馬路,讓人絕望的塞車,匆忙、喧囂、浮躁、浩浩蕩蕩、烏泱烏泱、高科技、五方雜處的巨大玻璃城。我有點懵。我在小說裏想象了很多次,遠遠沒能想齊全,更沒有想明白。沒吃到梨子,永遠不會知道真正的味道是什麼。一個愣頭青,下嘴發現梨子不是甜的。他早知道不可能是甜的,但甜是唯一的,不甜卻有無以計數之多。我隻能從細節入手,一個個分辨個中三味。
身份。這不是你從哪裏來的問題,而是:你是誰?在過去,我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任何人,我是學生,我是老師,有案可稽。身份證,檔案,學生證,教師證,每一個硬硬的都在,它確認你是你,這地方你可以合法自在地活下去。但現在,北京要求你這個外來人拿出戶口、編製,證明你有可靠的來源和歸屬。一種機製在要求,機製裏的人也在要求,拿出來吧,給你自由。如果你拿不出來,你隻能不自由。從抽象的到具體的,大家看你的眼神就不對。好心人擔心大家都有時你沒有會傷害你;不那麼懂得尊重別人的人,會在撒酒瘋時指責你算哪根蔥,一邊涼快去。我不知道北京是不是全中國最需要身份的地方,我也不知道那張紙竟如此重要,反正很多時候我被它搞得很煩。前些日子我決定買房子,有關機構說,外來人員必須捏著暫住證才能辦手續。我屁顛屁顛去辦暫住證。這個派出所不行又跑那個派出所,這裏不辦必須到那裏辦,這個時段不行必須下個時段,材料不齊今天辦不了,今天不行因為還有十分鍾我們就要下班了,明天早上來拿吧。為了這個暫住證我跑了五趟。製度化當然是好事,但是當它成為不停地向你證明你不是你的契機,就相當不可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