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嫁?(1 / 2)

第一章 夜嫁

老年間,豫西人家女家寡婦,是在夜裏。

我看到過一次寡婦出嫁。出嫁的是我表嬸,她是我老舅爺的兒媳婦。

老舅爺常住在我家二門過道的耳房裏,不管冬夏,總穿件黑袍子。也許袍子原本不是黑色的,經年不洗,前襟變得油光黑亮,竟無法辨出它的本色來。

有人說,舅爺不是祖母的親兄弟,祖母娘家沒有別的人,他也就算是至親了,其實祖母對他一點也不親。祖母不待見他,嫌他丟人現眼。祖母年輕時很過了些苦日子,闊起來後,很怕別人知道她窮過、苦過,偏偏有這麼個窮老弟,叫人寒磣。這老弟窮還不說,還沒成色,抽大煙。

有人說,舅爺硬是祖母的親兄弟,同母異父,小時候相依為命。至於抽大煙,是祖母闊起來後,他跟樣學的。

我不去探究這兩種說法哪種更可靠些,隻知道住在這座深宅大院的幾十口人中,上上下下,被人最瞧不起的就是這位老舅爺了。

老舅爺使我感到既可憐又可厭。

每天傍晚,當太陽剛滑到樓脊背後,一群群灰鴿子回旋著,迎著樓角丁當作響的風鈴找窩的時候,老舅爺就出現在上房的前簷下,抖抖索索地站在門簾旁邊,流著眼淚鼻涕,輕輕地呻吟著,囁嚅著。

“姐,姐,給我一口,一口……”

他要的一口不是一口飯,是一口跑龍套煙。一口大煙就是一個煙泡。祖母十之八九是不給他煙泡的,往往在裏屋咒罵著,使人送出來一小紙包煙灰。他接過紙包,抖抖索索地,一步一邁地走回陰暗的耳房,倒點水,呑下煙灰,倒在滿是臭蟲的床上睡覺。

他從來沒給我們這幫孩子講過故事,我們也從來沒想過聽他講故事。他的耳房從來都是陰暗的,隻有點上那盞滿是油汙的大煙燈,房裏才有一點光亮。我獨自怕從二門過道穿 過,從那裏穿過就像從墓邊穿過一樣,我怕他突然從耳房走出來。

有一年,他換了一件新藍布袍子,剛剃過頭,突然出現在我的麵前,笑眯眯地塞給我幾個核桃。我怔了,感到舅爺原本不是那麼老,舅爺好像換了個人,我想起,確實有好一陣子沒有見到他了。

大人們悄悄說,舅爺把他的兒子賣了壯丁。舅爺家在渠上,離我們村還有幾裏地,我從來沒有去過,到這時才知道他還有個兒子,並且賣了壯丁。舅爺心好狠,我想,悄悄將他給我的核桃扔了。

舅爺手上有幾個錢,得意了一陣,耳房裏天天亮著大煙燈。

兩個月過去,老舅爺又站在上房前簷下了。不過這時他不是要煙,而是要錢,有時樣子很凶。聽他那話的意思,他兒子賣壯丁的錢,有一半在我祖母手上,我祖母說是替他放賬生息的,如今我祖母想昧他的錢。

我不信,可有一次我聽到祖母居然在裏間同他對吵:

“你吃我住我的還不夠,還想要我給你賠上棺材錢。這錢著,給你買棺材板。”

“姐,你太狠了……”

老舅爺還是屈服了。每當傍晚,他又沉默著,抖抖索索地站在祖母的門簾旁邊等待——等一小紙包煙灰。

過了一年多,傳說他兒子在中條山陣亡了,但沒個準信,消息傳出不久,舅爺回渠上去了。那是夏天。

渠上有一股泉水,水河整年不幹。放署假我到渠上去玩,住在一位老師家裏。

一天晚上,月亮亮極了,地上落根針都能撿到。打麥場上有很多人,有躺下睡覺的,有坐著拉閑話的。有位老奶奶在教孫兒認星星,我同幾個一般大的孩子在柿子樹下趕螢火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