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是一顆矮杉樹 團長點兵
小荷尖苞上一隻一隻蜻蜓振顫著帶露的薄翼,倏地飛起,在晴空劃一道金黃,飄飄悠悠往村子方向飛去。村子那邊,屋脊被綠蔭掩映,龜殼似的顯露。而炊煙正愜意地於屋脊之上升騰,精靈般飄飄嫋嫋,突又在山腰處彌散,和晨霧交彙融合在了一起,組合成帶狀的山嵐,不濃不淡地依山而繞。在霧裏看那顆日頭,情形與往日格外不同。山埡處那朝陽失去了以往的紅豔,成了顆孤獨的湯圓在混沌中翻滾蕩悠。而那漿汁般的霧濃得似乎有一隻勺便能舀起潤喉解渴了。
毛弟蹲在溪邊掬水洗臉,一條三寸長梭子魚飛梭而來,水麵起一個忽閃。
毛弟站起,踮起腳往村後那片林子望去。那地方雲遮霧障,於薄霧中現出昂揚蒼翠。毛弟直想腳奔那片林子而去,但書琪伯反複交代今晨有緊要任務。毛弟就往屋場方向看,看見天可他們幾個小夥伴身影在那邊閃現。果然,書琪伯粗獷的喊叫聲立刻在晨霧裏爆響。毛弟不敢耽誤,拔腿就往院場那邊跑去。
齊溜溜八個半大伢崽已列隊在老牆跟前,老牆上綠苔斑駁。書琪伯從老牆豁口處走出,衣衫上補疤累累,腰間的長布上晃蕩一隻駁殼槍套,套裏的那槍殘破得百孔千瘡勾不響火,但書琪伯挎了足亮出赤衛隊長的威風。
毛弟小小心心地站在末尾,
看過去幾個伢崽中毛弟最最瘦小,個頭隻到別人齊肩地方。
毛弟剛一站定,書琪伯就啟動了兩片厚厚嘴唇,那被旱煙熏黃的兩顆大牙立刻赫赫地顯露在外了。書琪伯說:“大家站好,就有好事情攤給你們其中一個……”書琪伯邊說邊笑還一邊吐幾個髒字呢,但樣子很慈祥,“娘東西!人高馬大一個人也沒福分入隊伍當兵吃糧,好事卻攤到你們細伢身上,也不知你們幾個沒娘爺的伢,老輩誰個墳頭窩對了路,占了好脈蔭庇了後輩哩……”
天可說:“書琪伯,是要招我們入紅軍?”
書琪伯說:“小腦殼,鬼精靈……是啊!”
幾個人就手腳瘋張地蹦跳起來,一片歡呼雀躍。可毛弟沒有動,他生定了一種呆板懵懂樣子,似乎什麼事都不能讓他激動。
書琪伯說:“看你們美成那樣,也不知道到底哪個有這福氣?……譚團長要個勤務,到你們中間挑一個……”
天可說:“嘿,勤務兵!那是絕好一樁美差,幫團長挎槍牽馬,威風八麵哩……”
書琪伯說:“那是!譚團長是什麼人物?紅軍中赫赫有名一員虎將,飛馬而過,白狗子手軟腳軟聞風喪膽,到跑虎嶺峰巔跺跺腳,十裏八裏地動山搖……”
正說著,團長就來了,果然是魁梧高大、威風凜凜的一副英雄模樣,團長才一露麵,這邊就立即啞了聲,又齊溜溜地成了一排,有幾個還不停地扯直衣角。頭全低低地,直直地瞅了自己的足尖。
團長說:“就是這幾個伢崽嗎?”團長的臉很黑,但聲音卻洪亮。
書琪伯說:“九個!”
團長挨個看了看這九個孤兒。隨即叫書琪伯一一介紹。書琪伯咳了一聲,一一把姓名年齡告訴團長。書琪伯還詳細說到每個人的情況,似乎熟得不能再熟,什麼都了如指掌。比如說某某能爬樹,某某善泅水,某某腿腳靈便一雙飛毛腿,某某槍法好,練一練難說會成神槍手,百步穿楊,而某某竟還會點拳腳功夫……書琪伯滔滔不絕,將幾個伢添油加醋吹得玄乎,但說到毛弟時卻三言兩語地就過去了。也難怪,在書琪伯眼裏,毛弟有什麼說的?又何必多說呢?團長能看中這瘦似木杆、呆呆的一個伢崽嗎?
書琪伯說完,用眼睛看團長表情。團長笑笑,說:“蠻好,待我仔細想想,晚飯時候給你答複!”
說完,團長邁了軍人的步伐朝村裏走去。這時候,日頭已升起有數丈,霧已散盡,那微紅的日光腐蝕了那綠苔斑駁的老牆,幾個細伢的臉都在這紅光映照下燦燦地笑著。雖說團長沒丟下個答案,但除毛弟外八個細伢誰都覺得那殊榮一定屬於自己。那頭團長的背影才一隱沒,這邊已笑鬧亂成一團。天可更是亢奮異常,拈一塊石頭隨手拋去,不偏不倚落進溪岸覓食的鴨群,驚得麻鴨四散而奔。
書琪伯在風中罵道:“要死!都快是紅軍的兵了,還一副沒教養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