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鷹(1 / 3)

囚鷹

鷹是可驕傲的。它棲止於地麵,又高出地麵,在土撥鼠夢想不到的地方自由地飛翔,任何洞穴都不可能限製它的意誌。深邃的眼睛,鐵樣的硬喙,矯健的雙翼,都一樣懾人心魄;遠遠地,隻要瞥見了它的影子,就會立刻讓你感到勇敢和堅定。由於鷹,我不隻一次地竊笑那些諷刺藝術家,他們可以把神聖的上帝漫畫化,卻無法繪製出一匹懦弱的鷹,猥瑣的鷹。

然而,如果一旦停止了飛翔,鷹還是鷹麼?

普希金有一首詩,寫的就是在束縛中長成的鷹。精神是禁甸不隹的。即使翅膀失卻了原來的意義,而心靈仍然向往於飛翔,誰能說它不是鷹呢?

夜讀《葛蘭西傳》,我所麵對的,無疑是一匹囚鷹。這位意大利共產黨的創建人,一生忠誠於他的主義的信仰,卻不安於教條式的啄飲。他不斷向前探索和拓展著人類解放的道路。隻要前進著就不可能沒有失誤,但是對於他,我們同樣用得上列寧稱讚盧森堡的那句話: 鷹有時比雞還飛得低,但雞永遠不能飛得象鷹那樣高。

葛蘭西,在這個世界上隻活了46個年頭,最後四分之一的歲月是在岩石和水泥鑲嵌的天空底下度過的。其實,我們又何須回顧他那英勇搏擊的前半生?對一個人來說,如果死可以更好地顯示生的意義,那麼禁錮和限製則更能體現內在的活力。本來,葛蘭西是可以免受囹圄之苦的。隻要他願意接受同誌們的建議,完全可以到國外去。可是,誰叫意大利的母親哭泣呢?

由於世界性的聲援,墨索裏尼獨裁政府不敢立即殺害葛蘭西,隻好使用慢慢折磨的辦法使他致死。他們的方針是: 我們要讓這個頭腦20年不能工作。

而葛蘭西,早就下定決心以強硬的意誌,去折磨法西斯的鐵窗和鐐銬了。他寫道: 說到底,在某種程度上是我自己要求被關押和判刑的,因為我從來不想改變我的觀點。我已準備為我的觀點貢獻生命,而不僅僅是坐牢。因此我隻能感到平靜,並對自己感到滿意。

鬥爭以獨特的方式重新開始了。

幾乎從入獄的時候起,葛蘭西就極力爭取一種 特權 。但是,他所需要的不是優厚的薪金、別墅、小轎車,或隨意支配別人的權利。在這兒,麵包、水和空氣都成了限度的給予。他是名副其實的無產者。他需要享有的唯一特權就是 寫作自由 :有寫作所需要的紙張和書籍。這個知識分子出身的革命家從來未曾輕視過文化知識,相反認為, 任何革命都要以緊張的文化滲透和批判工作為前奏。 他把政治犯組織成一個 文化學校 ,自己既當教員,又當學生。晚上,當大家用撲克打發多餘的時光時,他卻繼續讀書和寫作,不息地開發足以使他的內心生活完全傾注於其中的龐大的思想計劃。

每天,他都如此工作達幾個小時,寫作時從來不坐下,但沒有西方一些站著寫作,即所謂 自動寫作 的作家那般的悠閑自若。每當來回踱步間完美了一個思想,他就走到桌旁,站著寫到紙片上。由於沒有足夠的文件和書籍,由於記憶、想象和邏輯推進成了文字的重要來源,由於隨時可能的刑訊、遷徙和死神的臨降,他隻能以備忘錄的形式把思考的結果記錄下來。思考,工作!思考,工作!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他在極端惡劣的環境中把握自己,為了一個崇高的目標,始終以飽滿的熱情和堅定的意誌,進行著他的自覺的活動。陰暗而潮濕的單人囚室,絲毫也不可能使他絕望,或陷於任何其他悲劇式的境地。他簡直不需要外部力量的支持就能一樣頑強地活下去。他牢牢地抓住現實又超越了現實。他是偉大的。不可思議的是,如此健旺的生命力,卻是寄存在一個矮小而孱弱的軀體裏;這軀體從小就有生理缺陷,胸部畸形。我們常常喜歡談論男子漢,談論男子漢所應具有的標準身高,以及其他構成所謂風度的條件。而所有這些,葛蘭西都幾乎並不具備。十多種疾病包圍他,襲擊他,蠶食他:致命的肺病和肝炎、尿毒性的皮膚崩裂症、動脈硬化、偏頭痛、牙周炎 由於同疾病苦鬥,有時候,他每個晚上隻能睡兩個多小時,有時甚至隻有3刻多鍾!當然,他不可能配備私人醫生,或者進高級療養院。牢獄裏的醫生都是可恨的狼和狐狸。然而,他越是發現身體的虛弱,就越是緊張地集中他的意誌和力量投入莊嚴的工作!

折磨並非完全來自刑罰和疾病。對葛蘭西來說,最難忍受的恐怕莫過於同誌的誤解和親人的隔閡了。有難友甚至說他不再是共產黨人,而是機會分子,因而主張把他摒棄在集體和放風的院子之外。至於親人,尤其是妻子,來信的情況很不正常,這不能不使他的心裏充滿憂傷。他寫道: 我沒有預料到的是在這種監獄之外又增加了另一種監獄,即我不僅被隔絕在社會生活之外,而且還被隔絕在家庭生活之外。我可以預料我與之戰爭的敵人可能給我的打擊,但我卻不能預料來自我不可能懷疑的其他方麵的打擊。

一天他那深邃有力的眼睛終於闔上了。由於腦溢血,他的雙手,那被鏈子束縛的翅膀,再也無法作奮力的掙紮。他是永遠永遠失去日夜向往的天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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