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1

何國典渾身冰冷。

這個陌生的城市不是他的歸宿,他心裏十分清楚,可哪裏是他的歸宿,他一無所知。這是2008年暮秋的上海。梧桐樹的葉子已經發黃,掛在枝椏間,隨時都有可能被風吹落,像無家可歸的人茫然的臉。何國典來到上海很長時間了,他不知道自己多少次獨自走出蝸居的小屋,穿過一條弄堂,來到大街上。

午後的陽光溫暖而且明亮。

可是,何國典還是忍不住渾身顫抖。溫暖而明亮的陽光仿佛雪霜。喧囂的大街是一條奔騰的河流,他站在一個街角,陽光照不到他瘦長的身體,蒼白的臉透出一股寒氣,目光迷離,大街上的所有東西似乎都和他無關。他是和這個世界隔絕的人,無望的人。

一個曾經對生活充滿希望的人,到完全的絕望,這需要多長時間?

何國典內心的蒼涼和掙紮有多少人知道。

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

就像每一片枯葉。

冬天很快就會來臨,春天就躲在冬天的後麵,冬天來了,他會怎麼樣,在未來那個陌生的春天裏,又會怎麼樣,沒有人可以回答他,他也不敢想象,一切是那麼的蒼白無力,就像他此時的臉容。他兩手僵硬地下垂,僵硬的手指無法握起拳頭,無法告訴這個世界,他還尚存多少力量。

2

何國典就那樣站在那個陽光照不到的街角,看著陽光下匆匆而過的車流和人們。沒有誰會注意到他這樣一個人。不久,何國典卻注意到了一個人。那是個孩子,一個背著書包的小男孩,他從何國典的麵前走過。

小男孩八九歲的樣子,穿著一身白色的校服,圓圓的臉,那雙眼睛明亮而且清澈,他的右眼角有一顆小痣。

看到這個小男孩,何國典死灰的眼睛裏突然閃動出一點火星,特別是看到小男孩右眼角的那顆痣,他張大了嘴巴。

他渾身觸電般顫抖,目光追隨著小男孩。

何國典的腳步也開始移動。他跟在了小男孩的身後。他的呼吸沉重。目光怪異地盯著小男孩的後腦勺。他口裏喃喃地說著什麼含混不清的話語。小男孩似乎聽到了他說什麼,邊走邊扭頭望了望何國典。這個男人蓬亂的頭發,蒼白的臉和怪異的眼神讓小男孩感覺到了不妙,他趕緊扭過頭來,加快腳步往前走。小男孩根本就不清楚這是個什麼樣的人,也許他覺得何國典是瘋人院裏跑出來的瘋子。

何國典的腳步也加快了,他口裏還是吐出含混不清的話語,眼睛還是死死地盯著小男孩的後腦勺。小男孩越走越快,何國典也越走越快,他緊緊地跟在小男孩的身後,和小男孩相距兩三米遠。有些路人也感覺到了不妙,有的人停下腳步,看著一前一後走著的他們,可路人什麼也沒有說,也沒有任何的行動,仿佛這個世界就是如此怪異,沒什麼大驚小怪的。

那個小男孩突然驚叫著奔跑起來。

何國典也奔跑起來,他大喊道:“我的兒,別跑——”

小男孩聽到他的喊叫,跑得更快了。

何國典眼看著要追上小男孩了,小男孩驚叫著跑進了街邊的一所小學校。

何國典喊叫著要衝進學校,卻被門口站著的一個保安攔住了:“你想幹什麼,你想幹什麼?”何國典用力地把保安推到一邊,朝小男孩追過去。小男孩繼續驚叫著,沒命地往教室裏跑去。學校裏很多小學生驚恐地看著追趕小男孩的何國典,在他們的眼裏,何國典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那個保安一個趔趄倒在地上,他沒想到這個看上去瘦弱的漢子的力氣如此之大,他罵了聲什麼,從地上爬了起來,朝何國典追過去。這時,出來了兩個年輕女教師,擋住了準備瘋狂衝進教室的何國典。

她們叫喚著與何國典扭在了一起。

何國典大聲喊叫著:“我找我兒,你們攔住我幹什麼!”

一個女教師說:“你這個人怎麼搞的呀,那個孩子怎麼會是你兒子!”

另外一個女教師說:“快走吧,不要在這裏胡鬧了,這樣沒有你的兒子。”

何國典的眼睛變得血紅,吼叫道:“他就是我的兒子何小雨!我沒有搞錯,我要找我的兒子何小雨!你們放開我。”

何國典使勁地和她們推搡,因為他力氣很大,她們眼看就抵擋不住了。

保安衝過來,從何國典的身後攔腰抱住。

那兩個女教師鬆開了手,氣喘兮兮地站在那裏,目光複雜地看著掙紮的何國典。

“這個人瘋了,他是從哪裏來的?為什麼會把宋文西當成他的兒子呢?”

“誰知道他從哪裏來的,聽他的口音像是四川人。”

她們低聲說話。

保安的雙手死死地筘著何國典的腰,任憑他掙紮著大喊大叫。保安的臉憋成了豬肝色,額頭上冒出了汗,他咬著牙說:“靠,看誰的力氣大,老子不相信製服不了你!”

宋文西趴在教室的窗邊,看著那個瘋了般張牙舞爪喊叫的男人,男人左臉上那條蚯蚓般的傷疤在他眼中蠕動。宋文西渾身瑟瑟發抖,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因為恐懼,眼睛裏充滿了淚水。

保安對那兩個女教師說:“你們趕快報警,我快不行了,這個人真的是瘋了!”

3

何國典此時看不到陽光,也聽不到街上車水馬龍的喧囂。他坐在派出所的一間小房間裏,耷拉著腦袋,無力而又茫然。一個年輕警察坐在他麵前的桌子旁,用鷹隼般的目光審視著他。

“姓名?”警察冷冷地說。

何國典無語。

“問你呢,姓名?”警察用手中的筆用力地在桌子上敲了敲。

何國典還是無語。

他的沉默激怒了警察,警察謔地站起身,把筆扔在桌子上:“怎麼搞的,你啞巴了!把頭抬起來,看著我說話!”

何國典置若罔聞。

警察氣衝衝地走到何國典的跟前,一把抓住了何國典亂蓬蓬的頭發,往後一拉,何國典的臉頓時呈現在他的眼簾。這是一張蒼白瘦削的臉,那條暗紅色的傷疤仿佛在無言地訴說著什麼,何國典血紅的眼中積滿了淚水。男人眼中汪汪的淚水讓年輕的警察內心顫栗,他輕輕地把手從何國典的頭發上移開,麵色凝重地坐回了原處。

警察歎了口氣:“說吧,叫什麼名字?”

4

杜茉莉剛剛給一個客人做完腳,洗了洗手,準備吃午飯,她實在太餓了,其實早已經過了吃午飯的時間。杜茉莉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喝了口水,清涼的水經過她的喉管,進入到胃裏,她感覺到五髒六腑舒坦起來。每次給客人做完腳,她都希望能夠喝上一杯清水,那是愜意的事情,她在“大香港”洗腳店幹了快三年了,一直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