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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半夜裏,凱撒醫療中心打來電話把吳仲雲吵醒,是他的主治醫生馬卡杜的值班護士娜拉小姐打來的。她說:“你的化驗報告出來了,馬卡杜醫生吩咐,要你立即到醫院的急診室去!”吳仲雲睡眼惺忪,聽著她那清脆但濃重的英語口音,頓時給嚇了一跳。他對娜拉小姐說:“我人好好的,又沒有致命急症,要去急診室幹嗎?沒有弄錯吧?”娜拉小姐回答道:“沒有弄錯,情況危急,你必須馬上就去!”她的話斬釘截鐵。

吳仲雲故意撒謊說:“我太太回娘家去了,我不會開車。”

娜拉小姐可急了,說:“你打911叫救護車接你來急診室吧。”

吳仲雲卻說:“明天再說吧。”便把電話掛掉了。

但他再也睡不著了。

吳仲雲向來對自己充滿自信。他一向認為,一個人的自我感覺良好,幹什麼事情都起勁,哪會有什麼病痛,至少不會覺得患有絕症。他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有和醫生打過交道,連傷風感冒都很少。自21歲那年在美國軍隊服役時見過一次牙醫,一直過了知天命之年才又洗過一次牙齒。年前吃了一頓韓國燒烤,事後發覺牙齦發炎,有一顆大牙鬆動疼痛難受,李俊賢來訪時便對他抱怨說:“歲月不饒人,我的牙齒不行了。”當時李俊賢卻一本正經地說:“上帝已經太偏愛你了,我的牙齒還未到不惑之年便掉了三分之一了,別以為我的牙齒長得整整齊齊,都是鑲上假的牙齒!”

從80年代開始,吳仲雲和夫人江小瑩每年都回大陸僑鄉搜尋華僑曆史資料,前兩年他應邀到香港中文大學演講美國華僑曆史《從華僑到華人,從落葉歸根到落地生根》,事後他們趁此機會去大陸遊了一趟張家界,在上山坡路時,有兩個抬轎者向他們兜生意,問他們要不要乘轎,讓他們把他們夫婦倆抬一段路,吳仲雲也婉言謝絕。他心想:登山已經夠吃力的了,還抬著人登山,太辛苦了。但他對抬轎者說:“我們害怕。你們抬著我們一搖一擺的,踉蹌而行,稍不小心,連人帶轎滾下山坡,多危險!我們寧可相信我們的雙腿。”他們還去了一趟衡山,導遊問他們夫婦倆要不要騎毛驢上山,他們也沒有答應。他們就隻相信自我感覺和自己的雙腿。

那一年,他和江小瑩住在九龍半山區一家酒店,他計算過,從馬路走上酒店的大門口,剛好100級台階。吳仲雲每天多次來回跑,也不覺得吃力。可在次年秋天,他們回香港再次住在同一家酒店,吳仲雲卻突然感到登上這100級台階非常吃力,竟然喘不過氣來了;下來時則感到兩腿發軟,步履不穩。

有些久未見麵的朋友見到他總是關切地問:“你怎麼消瘦得這麼厲害?”吳仲雲便說:“我的體重減了20多磅,但我沒有刻意減肥。”朋友先是吃了一驚,然後安慰他說:“人到晚年,瘦一點好,千金難買老來瘦呀!”但也有朋友擔憂他的健康:“你不是有什麼病吧?最近有做過體檢嗎?”

吳仲雲決定做一次體檢,他已經3年沒有做體檢了。

整整一個月,吳仲雲進行了全麵檢查,先是驗血、驗尿,然後 X 光驗肺、腦掃描、超聲波、心電圖……體檢的結果是:血壓和膽固醇都算正常。醫生說,你這把年紀,很難得了。但他的血過稠,紅血球白血球都過多,血鉀度數太高,排出來的尿蛋白質太多。這些都是不良跡象。隨後,醫生建議再進行兩次檢查:一次骨髓切片檢查,一次腎髒切片檢查。這樣前後折騰了兩個多月,結論是:腎髒嚴重受損,功能隻達四分之一;心髒也有問題。最急切關注的問題是血稠和血鉀度數超高。醫生開出的治療方案是準時吃藥控製病情惡化,並定期“放血”,每次放500毫升,預防血管堵塞而突然中風。血鉀則要維持在35—55度數,超高超低都會導致心髒突然停止跳動的。

吳仲雲一向認為,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必然規律,是無可逆轉的。他堅信,死並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長期臥病床上,不能工作,不能思考,日常生活不能自理,事事要靠親人照顧,靠醫生開的藥方或醫療設施才能維持生命;病人痛苦,親人也痛苦,即使有醫療保險,受保病人的長期自付醫療費也會把一家弄得人窮財盡,最終也難逃死神召喚的厄運。所以,如果有另一位醫生也確定病症沒有康複的可能性,為了不讓病人和親人長期痛苦下去,吳仲雲是主張安樂死的。然而,有哪一個親人能如此狠心地作出決定,剝奪心愛的人一線希望,讓他安樂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