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3]壯闊的太平洋的巨浪——讀黃運基《異鄉曲》第三部《巨浪》譚元亨一
在不可抑製的期盼中,我終於等來了黃運基的《異鄉曲》第三部《巨浪》。從2003年讀完他的第二部《狂潮》並寫出書評至今,幾乎有10個年頭了,相信黃先生為這部壓軸之作,更耗盡了遠遠不止10年的心血。我等得苦,他寫得更苦,於他的年齡,於他的身體狀況,不敢說油盡燈枯,可他的確是付出了全部的生命。
而這10年,他苦苦地寫,也同樣苦苦地等,顯然,是要等到小說的一個相對圓滿的結局,同樣,更在等待今日美國的一個少數族裔,一個曆盡苦難、欺淩、侮辱的少數族裔——華人的一個結局,一個光明的、欣慰的結局。
不,應該說,他不僅僅在等,而且置身其間,在爭取,在奮鬥,以獲得這樣一個結局。
一個人,以整個的生命,在人生奮鬥史上,也在小說寫作上,同時在爭取同一個目標的實現,這在人類的政治史上、文學史上可謂是罕見的。要麼,同一目標的政治史得以實現了,由於文學的滯後,未可及時表現這一目標的實現,換句話說,以文學的生花妙筆來表現曆史的波瀾壯闊,往往很難得以同步,每每隻能在這之後才能表現出來,像《三國演義》、《水滸傳》如此,《戰爭與和平》、《現代啟示錄》亦如此。反過來,由於目標得不到實現,文學家卻力圖展示目標得以實現的一切,成為一種憧憬,一個企盼,這也是有的。這類作品就毋須舉例,觸目皆是。畢竟,文學具有更多的理想色彩,更有力地對異化提出抗辯!
所以,我感受到這《巨浪》十年中等待的焦慮,奮鬥的焦慮,字裏行間,這種焦慮共同構築了這部不同尋常的“長河小說”,這寫了150年曆史的長河小說,這等待了150年的曆史最終的“撥亂反正”。沒有任何一個族裔,有著美籍華人如此漫長的曆史焦慮:從中央太平洋鐵路修築期間的冰天雪地,一根根枕木下呻吟的中國苦力的冤魂,從《排華法案》帶來的無數傷害與死亡,《天使島詩詞》上的絕望的哀號,一直到今天,美國國會參議院終於為當年的《排華法案》作出了道歉——不妨照引《巨浪》中的相關段落吧:
國會參議院這個決議案是由加州民主黨國會參議員範斯坦和馬薩諸塞州共和黨國會參議員布朗提出的。範斯坦說:“《排華法案》是美國曆史上‘可恥的一頁’,這段曆史絕對不能被忘卻。我希望通過這個決議案,能讓那些不知道曆史上這段令人遺憾篇章的人清楚真相,徹底結束那段困難時期給華人移民家庭及後代帶來的傷害。”布朗說:“道歉無法消除我們對華人移民造成的傷害,但承認我們早年犯下的錯誤,非常重要。”決議案同時承認在排華期間發生在舊金山及全美各城市的種族歧視事件,也對當時拘留在舊金山天使島上的華人移民表示認錯。
這個決議案列出四項結論:一、承認《排華法案》與其他反華立法不符美國獨立宣言的“人皆生而平等原則”;二、承認《排華法案》和其他反華立法不符美國憲法精神;三、早年具有歧視性的立法釀成錯誤且傷害華人及華人的後代,參議院對此表示遺憾;四、參議院重申承諾,將保障華人及其他亞裔在美國有與其他族裔完全相同的權益。決議案承認,許多華人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來到美國,為美國的經濟發展和西部開發作出了重大貢獻,但卻遭受到種族歧視與暴力侵害。
《狂潮》中的主人公,曾因此被一再審判的餘念祖聞此“喜極而泣”。我想,不僅僅是他,還有更多的華人亦是如此。
這是一個結局,一個在《奔流》、《狂潮》中餘錦棠也未能等到的結局,對三部曲“異鄉”一個幾近“大團圓”的結局,但並不是曆史完美的結局。正如我們常說的,紙上的東西並不等於現實,要把它變為現實,恐怕比爭取它變為文字更為艱難。所以,它隻是一個開始,一個新的開始,當然,這應是一個承諾,但要使之得以實現,還得作出更大的努力。
其實,在這部長河小說中,作為第一副線,即美國黑人的奮鬥史,始終貫穿在三部的情節發展之中,當然,他們比華人的勝利來得更慘烈些。馬丁·路德·金博士的被謀殺,正是發生在第二部《狂潮》之中,小說中,也寫了眾多栩栩如生的黑人形象,於是,在第三部《巨浪》中,作者由衷地感歎道:
人們可以想象:從奴隸到總統,這條道路有多漫長,有多少艱難險阻。從1619年第一批黑奴被運到美國弗吉尼亞州詹姆斯鎮那一刻開始,到1863年林肯總統頒布《解放黑奴宣言》,就經過了244個寒冬。從美國立國的1776年到奧巴馬勝選成為總統,也經曆了232個春秋。而在這漫漫的曆史長河中,美國的黑人從未停止過鬥爭,有時是流血鬥爭,即使在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美國仍然有29個州禁止異族通婚,違者最高可判入獄10年。種族歧視、種族隔離一直延續至上世紀60年代末期。曾經發生過這樣一個事件,吸引全球的目光:非裔舞蹈家約瑟芬·貝克和她的法國丈夫為了在紐約市住宿,奔走了36家酒店才找到允許他們入住的地方。
黑人的244個寒冬,華人至少也有150個寒冬,今日,方是乍暖還寒罷了。因此,這華僑文學史上少有的近百萬言,寫了美國華人150年血淚史、奮鬥史的異鄉曲,再怎麼高估其曆史容量、思想分量也不為過。我今天之所以隻寫成“讀後感”,實在是不敢輕言自己能作出充分的評價。
這是當告歉於黃運基先生的。
二
作者的苦心,在第三部我們不難看出來。
他首先從一位“外來人”切入,換一個視角來看今日美國的華人社會。這便是一開篇,便寫了詠梅獲得簽證,到美國與失散了20多年的丈夫黎浩然相聚。然後,通過詠梅“他者的眼光”,審視華人社會林林總總,甚至是光怪陸離的現象,尤其是與極“左”戀人同居,對中國“文革”始終持有偏執的“激進”情緒的黎浩然。從而在這種三角關係中,寫出黎浩然最後的徹悟、回歸。
可以說,這部作品中的“外來人”之多,比前兩部更甚,畢竟,中國大陸改革開放了,人們終於可以走出國門,融入到整個世界中。當然,這些人每每是魚龍混雜,泥沙俱下。不過,在黃運基筆下,一個個都是那麼生動傳神,各具個性,而且,更有不同的命運。諸如傳奇式的“安師父”,又如譚氏一家的後來被“雙規”的主人,還有當上《金門僑報》主編的韓筱雯等等,他們自身,也構成了一個完全不同於過去已有的華人社會的眾生相,他們各自麵臨的時代,已經非常不同了。同樣,每個人的生活遭際,也會千差萬別。
但“外來人”的切入,僅僅是一個引子,作者的主要用意,則在寫華人參政上麵。
參政,當是民主意識的覺醒,《巨浪》中寫到,一個華裔家庭,從來就沒有參加過投票,也沒有人要他們去投票,更沒有得到過用漢字印刷的選舉資料。顯然,這並不止他一家人,這代表了當年華人中的絕大部分。他們有的不是對此一無所知,就算知道,也不懂得一張選票的意義與作用,就算懂得,也認為華人是少數族裔,無力改變現狀,投了也白投……
當然,這一切都在改變,如同奧巴馬競選的口號“Change”。
於是,作者屬意的,也是第三部的主人公胡小慧終於出場了。
擺在胡小慧參選麵前的,可是“關山萬重”。
如前所述,多少年了,華人對參政的冷漠、遠離乃至一無所知,這該做多少工作,一家家去說服,去動員,工作細微到一張宣傳單,敲定一句話,尤其是競選口號——四個“新”。
在她個人,剛巧又懷孕了,而且懷的是龍鳳胎,身體上麵臨新挑戰,可她,並沒為之退卻,仍挺著大肚子,走上街頭,走進社區,以驚人的毅力,去爭取更多的選票,宣傳自己的主張。
但更嚴峻的是,她的對手,卻是最資深的老牌政客,對方根本就沒有把她放在眼裏,不僅冷嘲熱諷,而且處處使絆子……
這還不夠,緊要關頭,她從來不知道的生父何富出現了。這何富當年在華人中聲譽不佳,得罪了不少人,甚至一度政見不同,一扯上這樣的關係,個人名望被拉下,選票也就岌岌可危了。
然而,她卻以自己的堅毅、智慧,她的博愛,一一化解了所麵對的困難,終於得以險勝,在第二、第三輪投票中,以51%的選票勝出。
華人,終於在日落區競選上了。
當她獲勝時,作為一位華人,一位女人,我們不難從書中人物口中的一段話中,領悟出其中的艱辛,以及了不起的意義:
美國花了213年才取得今天的成就,也不能說她的民主已經完美無瑕了。你應該知道,美國婦女是在美國立國144年之後,即1920年才獲得選舉權的;美國南方的黑人是經過189年的流血鬥爭,才在1965年獲得選舉權的!
是的,美國是世界上最大的移民國家,除了印第安土著,所有人,白人、黑人、亞裔、拉美裔,都是外來的移民,他們本應當都是平等的,但是,美國的曆史並不是一開始就如此,從林肯“解放黑奴”,到黑人獲得選舉權,就經曆了整整102年,到選上黑人總統,又有50多年。至今,在一些曾經作為殖民地的國家中,由於殖民者撤出時故意把人分為幾種,把明明最早到的華人說成是外來人,導致一次又一次的排華風潮乃至慘案。作為華人的後代,我對此感同身受,可又如何訴說呢?因此,美國華人參政,在這個意義上,是具有世界性的意義。人生而平等,參政亦是平等的體現,更是作為同一片土地上主人的平等的體現,一個充滿種族歧視的國家,一個把老百姓劃分為三六九等的國家,是不可能真正有人的平等與自由的。但是,華人在美參政的曆史表現,這一巨浪是無可阻遏、勢不可當的,它同樣對一個不平等的世界是有力的衝擊。
三
異鄉曲,尤其是第三部《巨浪》所包含的曆史是無法說盡的,它印證了我上一篇評論所說的,黃運基筆下的長篇,具備了一種史詩般的氣魄與品格。對200年曆史的凝聚,對上百位人物生動而又深刻的描繪與塑造,對曆史與人物背後思想的發掘,這一切,無一不印證了我這一論斷。
餘念祖就馬丁·路德·金雕像所發的議論:
這是值得美國人民驕傲的日子,50年前金博士在華盛頓國家大草坪發表《我有一個夢想》演說,現在把他的雕像置放在華盛頓紀念碑、傑弗遜紀念堂、林肯紀念堂之間,仿佛與三位美國偉大的總統站在一起;它的誕生也經曆了三位總統之手:克林頓立項,布什奠基,奧巴馬揭幕。真有意思。
這令人感慨萬千。而黑人占美的回應更是如此:
是呀,金博士“人人生而平等”的夢想,也就是我們的夢想。可惜他的夢想還未實現就被刺殺了,他被害時才39歲!我們的現任總統奧巴馬當年才6歲。
於是,在第三部中,近乎曆史書記員的吳仲雲的去世,讓人們對美國華人曆史不勝唏噓,對他的懷念,也是對這一部曆史的回顧, 他與所有的華人 “一起經曆了50年代美國最恐怖的麥卡錫主義反共反華狂潮;60年代美國黑人民權運動與移民局把華僑華人弄得人心惶惶不可終日的‘坦白’運動;70年代反對越南戰爭,爭取美中關係正常化,以及為華人社區爭取應得權益”,在這些鬥爭中,我們都能看到吳仲雲的身影,都有他的積極參與。
但吳仲雲最為華僑華人所熟悉的,是他半生對美國華僑華人曆史的研究成果。吳仲雲最重要的一部著作《落地生根》,在《金門僑報》上連載了4年,最終由香港一家出版社出版。他總共出版了10多部中英文著作。
餘念祖說:“美國200年華人曆史原來是一片空白,吳仲雲為我們填補了這個空白。他以大量的曆史資料,使我們認識了華僑先輩被歧視、被欺負、被壓榨的過去,我們仍然拚搏的現在,並通過居美華人代代相傳艱苦奮鬥創業的軌跡,讓我們的後代繼往開來地創造更美好的明天。”餘念祖最後說:“如果說,美國這個移民國家可以形容為海納百川,那麼,我們華僑華人就是百川之一,而吳仲雲的著作讓我們懂得了我們的源流,並懂得了我們的流向;我們不是‘過客’,我們是這塊土地的主人。這就是說,吳仲雲的著作讓我們懂得了‘從華僑到華人,從落葉歸根到落地生根’的真正曆史含義。這正是吳仲雲遺留給我們的最珍貴的精神財富。我們將永遠懷念他。”
如果說,吳仲雲對美國華人華僑史的學術貢獻,贏得如下的評價——“他的人生,他的心思,他的精力,與研究美國華人曆史和推動華人曆史研究的發展融為一體。他是華人曆史研究的開山機,也是華人曆史研究的播種機,他和他的親密朋友這些開路先鋒,已經播下良種,獲得豐收,而且已經帶動和造就了大批人才。他最欣慰的不是自己已有多大成就和貢獻,而是華人曆史研究大有後來人”,那麼,黃運基對美國華人華僑史的文學貢獻,也同樣無愧於這一評價。文學,是更鮮活的曆史,文學,更能道出曆史的未盡之言,國學大師陳寅恪提出“以詩證史”,同樣,這裏,也以文學證實了這樣一部曆史,同樣如一部開山機、播種機,獲得了豐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