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一禾
這是一個特別容易忘卻的年頭。大抵因為窮於應付眼前的事物,諸如住房,菜價,國庫券與彩票等等的緣故,對於往事,人們已經不再有從前的那份眷顧的熱情了。記憶如此的不值得信任。甚至連自己參與的有聲有色的街頭劇,在有限的時日中,也都可以消匿得毫元蹤影。
我一樣變得健忘多了。但是,有一位叫駱一禾的朋友,倒也還能時時記得起來。
十年前,由於向冬的推薦,我在所編的短命的刊物《青年詩壇》上,第一次發表他的詩作。大約這是他所願意追懷的吧,幾次來信,都提起所謂的"<<詩壇》時代"。其時,他正在北大讀書;到了臨近畢業,攜同另外的同學南來廣州,我們便在向冬做東的宴席間見麵認識了。在流花公園的
草地上,大家一同傾談,照相,盤桓了許久。
一年過後.我到北京組稿,接送都是一禾。在陌生的京都,我完全恢複了一個鄉下人的呆相,沒有一個向導,實在走不出胡同的迷陣。可是,除了一禾,再也找不到一個可依賴的人了。這時,他已經分配到《十月》雜誌社工作;為了陪我,請了整一周的假,即使上班,也沒有一天不去招待所裏看我的。他陪我找人,遊覽,購物,甚至結賬,寄信一類極細瑣的事,也都幫忙著做。臨別時,我看見他的眼圈潮紅了,人也突然變得沉默起來,站在月台上隻是不斷地緩緩揚手,我把頭懸在窗外看他漸漸遠去,心裏不無惜別之意。不過,應當承認,告別而無憂傷,無論如何算不得交誼深厚的。
朋友這個詞,對我來說至今仍感陌生。在鄉下,最親密莫過於一起玩泥巴長大的夥伴了;人類最本真的一種關係,卻從來不以"朋友"相稱。一旦置身都市,即像一頭野獸從黑森林裏突然來到黎明的河灘,四顧蒼茫,絕無同類。對周圍一切,我不得不懷抱戒備的心理,何敢期待友情呢?
兩年過去,接到一禾收讀我寄贈的《人間魯迅》的來信;這時,我才發現,世上竟然還有那麼一個人,在冠蓋如雲的所在傾聽我。
信用"十月"的籠紙書寫,計八頁,密密匣匣全是蠅頭小字。他仔細地撫摩過敲打過我書中的每一頁,每一行,
駱一禾( 1961 1989) ,北京人,少時隨父母下放到河南農村, 1979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學,畢業後調《十月》編輯部工作。若有《駱一禾詩全編》。甚至每一句話;或表示同感,或直率地提出反對意見。為了探討魯迅的哲學思想,便寫了整整四頁。他強調魯迅哲學的獨創性,現代性,人格的深度,因而是中國情感本體論哲學的思想者,而不是邏各斯理性哲學的思想者。他援引了我書中的一段話以後,激烈地批評道"你用了一個‘但'字,對純粹思辨,對體係哲學讓了一步,從而在魯迅的靈魂上疊了一道折痕,對戰士與思想家的區分法做了一個難以覺察的讓步,給了體係哲學一口氣""從而你也就給許多膜拜體係哲學並以此微詞魯迅的研究者一個苟活的餘地。"批評得何等好嗬!我理解他何以如此的小題大傲,他的著眼點在中國。實際上,他已經完全越出了書中的結論,而把挑戰的目光投射到黑格爾及其弟子的體係哲學的巨大的傳統勢力裏去了!他愛朋友,他不能讓朋友的文字存留哪怕是半點瑕疵。
一禾如此看重友情,相形之下,我對於人則未免過於猜疑與淡漠了。而這,是應當得到十倍的詛咒的。信中還有著對於時下詩壇風氣的批評。這種批評,同反對思辨哲學體係哲學一樣,在他那裏有著很深隱的精神關聯。他說,現在的詩人在精神生活上極不嚴肅,有如一些風雲人物,花花綠綠的猴子,拚命地發詩,爭取參加這個那個協會,及早地盼望蒙養起聲名,邀呼嬉戲,出賣風度,聽說譯詩就兩眼放光,完全傾覆於一個物質與作偽並存的文人世
界,等等。看得出來,他並不杏定理性。戰鬥的批評不可能沒有理性。他所否定的隻是"理性的狡計"是迅念對於個體生命的絞殺而已。
當今時世,才華決不是重要的。作為對小才子的一種對抗,他準備在《十月》辟出一個名為"詩原"的專頁。發表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真正有著獻身靈魂,獻身與人格彙通的藝術的中國詩人的詩作"。
他告訴我說,要找的詩人當大部分是新人,是被忘卻、擠壓在詩界之外,具有獨立精神的、名氣不大或無名的詩人。這種編輯的宗旨,是我所欣賞的。為了表明決心,他決定在相當時間中不把自己的詩拿出去發表。他表白道"從一個年輕人的雄心而言,我自然是樂意發的,但我必須保持自己的清醒,以免與時下的風氣同流合汙。在我編詩的消息跑出去之後,有人說我專門發熟人詩,也有不少人突然變得非常獅昵,前來把詩塞給我。這種謠言和肉麻的舉止,我惟有以陰沉待之,於是在某幾群‘青年詩人'那裏說我老氣橫秋,像是四五十歲的人,‘玩深沉'的。這種攻擊傳人我的兩耳,使我感到我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