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與寫作(1 / 3)

閱讀與寫作

沒有功利的目的,為讀書而讀書,如同毫無顧忌的寫作一樣,應當算是一種幸福。然而無論前者或後者,我都無法做到。少時讀書,為求知欲所驅使,動機比較單純;加上閱讀不求甚解,偶有所得,著實有過欣然忘食的時候。等到年歲漸長,閱曆增加,內心為問題所苦而意欲傾泄,情形便不同了。隻要不是寫詩,而是試圖使用較為精確的邏輯語言去描述、探索、判斷所經見的世界,往往陷入困境,有時甚至感到絕望。在這一意義上說,寫作實際上也是一種“絕望的反抗”。事物的相關性,可以使問題層層推進以至於無限,而我又不是那類“通人”,以有限的知識和貧乏的語彙如何可能應付?隻要寫作長文,往往事先把所需要的書撿出來堆到一起,每日翻閱數冊或數十冊,直至書堆消失然後動筆,這叫“臨渴掘井”,深度可想而知。若是學問家,決不會窘迫如此的。

在閱讀和寫作中,即使產生些許的快樂,也被幾乎從未間斷的緊張而沉重的懲罰性勞動所吞噬了。

閱 讀

我們這一代人的閱讀,始於別無選擇中的選擇。

我們禁止翻譯和閱讀西方的許多著作,它們曾經被冠以形形色色的罪名。中學時代,我們就知道“禁書”的存在了。至於“內部發行”的灰皮書,黃皮書、藍皮書之類,在偏僻的縣城不可得見,大約隻有京滬等大城市的高幹子弟及其朋友才有傳閱的資格。文化大革命期間,出版陷於停頓,圖書館被劫洗一空。由於我遭到運動的衝擊,一度打成“牛鬼蛇神”,恐怖中燒掉家裏的大部分藏書,僅餘一兩百冊,連同“馬恩列斯毛”著作,及魯迅著作一起,給自己在荒蕪的歲月裏閱讀反芻。

當時年輕,對知識和真理懷有一種不可遏止的熱情。每隔一段短時間,我都會騎自行車遛出縣城,一麵打聽小道消息,一麵求借書刊。《摘譯》叢刊是那時讀到的,青年思想者的《出身論》、《中國向何處去》是那時讀到的,瞿秋白的《多餘的話》也是那時讀到的。借書。還書。借書。還書。……那段往來於城鄉之間的旅途,貫穿著一種莫名的神秘之感,至今難以忘懷。

大約到了1974年左右,報刊漸漸多了起來。此時,我因一個偶然的機會,戲劇性地變做了鄉村醫生。經濟條件有所改善,一個人訂閱了二十餘種報刊,從《人民日報》、《參考消息》到《曆史研究》,從《朝霞》、《學習與批判》到《人民文學》,從中獲取外部世界的各種信息。數年如一日,每到清晨,我便如同守著一個密約似的,走向村南小學的鳳凰樹下,迎候我的綠衣使者。

1981年7月,我被借調到省城做編輯工作。我欣喜於作為一個書籍的消費者,從此可以由自己將書籍製作出來奉獻於社會了。

原出版社資料室藏書豐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裏麵居然擁有大批“皮書”。但是,資料室裏一名改正未久的“右派”,總是帶著一種審視的目光看我,態度很不友好。我對此一直感到納悶,後來從報上看到大量“農民工”受歧視的報道,才仿佛有所悟。我也是“農民工”,沒有工作證,不能像其它正式員工一樣享受借書的權利,借書是需要“保人”的。我想,大約是提防我某日被解雇然後攜書潛逃的罷?在個人閱讀史上,這是一段難以磨滅的屈辱記憶。

八十年代初,讀者在書店排長隊購書是一大人文景觀,我親眼見過搶購吉拉斯的《新階級》的盛況,場麵十分感人。這時,西方文學名著紛紛重版,長期被禁的一些蘇聯作品如《日瓦戈醫生》、《阿爾巴特街的兒女們》等陸續麵世。“反麵烏托邦”三部曲(奧威爾著《1984》、赫胥黎著《美麗新世界》,紮米亞京著《我們》)的出版,當時並不特別被人注意,經過時間發酵,至九十年代其意義才顯示出來。現代派作品的翻譯呈勃興之勢,它們長於表現黑暗、危機和叛逆,出現在浩劫之後傷痕累累的中國,可謂適逢其時。1983年來勢洶洶的“清汙”運動,把現代派定性為一種“精神汙染”,可見其潛在的影響力。袁可嘉選編的《外國現代派作品選》選目精當,在青年大學生中廣為流布,我是最早在這裏讀到《荒原》、《二十二條軍規》、《等待戈多》等作品,並由此出發,涉獵相關的各類書籍的。其間,購讀的有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的《外國文藝》雜誌及《外國文藝叢書》,外國文學出版社出版的《20世紀外國文學叢書》,及稍後漓江出版社出版的《獲諾貝爾文學獎作家叢書》、《法國廿世紀文學叢書》,雲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拉丁美洲文學叢書》等。這些氣派宏偉的叢書,讓我認識了許多陌生的作家,使我對於20世紀世界文學地圖有了一個較為係統的了解。

董樂山先生把八十年代初期對西方文化的介紹稱作“第二次西風東漸”。我以為,現代價值觀念的引進是第一重要的,方法論尚在其次,雖然稍後騰起過一陣“方法論熱”。在社會科學,人文科學,乃致自然科學領域傳播新知識、新觀念方麵,由包遵信主編,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走向未來叢書》居功至偉。當時,除了商務印書館重印的《漢譯名著》,三聯書店的《文化生活譯叢》和《新知文庫》,上海人民出版社重新編印的《西方學術譯叢》,從西方直接移譯過來的著作甚少,所以叢書甫一問世,即風行全國。這套大型叢書立足於中國現實及改革,具有明顯的啟蒙性質,行文也曉暢易讀。我購讀了其中的大部份,它們確實給我帶來了許多新東西,像“熵”,此前就聞所未聞。還有好幾部暢銷書值得一提。是柳鳴九主編的《薩特研究》,最先帶動我尋找西方現代知識分子,認識存在主義哲學;是房龍的《寬容》和茨威格的《異端的權利》,煽起我對思想史的熱情;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也是那時候開始接觸的;托夫勒的未來學著作《第三次浪潮》以它的衝擊力,激發了我和同時代人對於改革的憧憬,以及一種躁動難耐的心情。總的說來,當時的出版物是有使命感的,嚴肅而活躍;置身其中,究竟有八麵來風的感覺。

由於“清汙”時蒙受打擊,鬱悶中擬寫魯迅的傳記。要寫好這個百科全書式的人物談何容易,這對於我的知識結構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可是,誘於魯迅的人格魅力,我無法退讓回避,終於決意投入高強度的閱讀訓練。我閱讀中國曆史,尤其是近現代史,包括政治史、文化史、文學史。我不能不直接查找原始史料,翻閱發黃的報刊,如《新青年》、《語絲》、《新月》等等。我發現,曆史果真被塗改得厲害。譬如在“五四”運動、“三一八”慘案中,領導者大多是國民黨人;譬如在《新青年》“內訌”期間,有關辦刊的原則,魯迅基本上是支持胡適而反對陳獨秀的;又譬如,魯迅並非“左聯”的“盟主”,在後期實際上是被孤立被排擠的,諸如此類。魯迅自稱他的哲學是“人道主義”與“個人主義”(原信為“無治的個人主義”,也可讀作“無政府主義”)的結合體,我得弄清楚這些哲學、政治學、倫理學的資源,從源到流是怎樣從西方到東方到魯迅那裏去的。魯迅首肯“托尼思想,魏晉文章”的提法,就得讀托爾斯泰,讀尼采,讀嵇康。要給魯迅“定位”,還必須閱讀他的同時代人,像陳獨秀、胡適、周作人、梁實秋,都是始於這個時候閱讀他們的文集。後來我化名給出版社編輯一套二十種的現代作家散文叢書《人生文叢》,就是在這個基礎上完成的。長達六年,圍繞魯迅取徑閱讀,不但拓展了知識麵,而且可以因集中的閱讀而增進對相關的社會和曆史問題的思考。

八十年代有過“異化”和人道主義問題的討論,有過美學熱和文化熱,後來還有過“新權威主義”的聒噪,這些現象觸動知識界乃至全社會的神經,促使我隨機作“介入閱讀”。“異化”是個大問題,涉及眾多學科,作為一種理論,很有實踐價值,可惜最終局限於哲學小圈子,而且也如後來的“人文精神”問題的討論一樣無疾而終。美學是人類精神創造中最精微的部分,馬爾庫塞他們高度評價藝術的作用,甚至視之為人類解放的重要的指標。當時,高爾泰強調“美是自由的象征”,但我總以為距離現實政治未免太迂遠,所謂遠水救不了近火,所以,對於美學書,像我這種心浮氣躁的人隻是泛泛而讀罷了。薩特說,文化大而無當;細化倒不難掌握,譬如政治文化,經濟文化,宗教文化,法律文化,等等。不過,文化可以給人以一個開闊的視野是的確的。至於“新權威主義”,作為理論, 表麵上看是拿來的洋貨,本質上同祖傳的玩意差不多,正所謂“沉滓的泛起”。對此,我以為略知其詳即可,並未深究。

1989年對我來說是一個重要的年頭。這一年,《人間魯迅》三卷本寫成出版。無論思想、情緒、閱讀及寫作意識,算是告一段落,也可以說是一個轉折。

九十年代最初幾年,知識界的空氣比較沉悶,出版界也相對顯得岑寂。至中期,在意識形態及市場機製的共同調控之下,通俗讀物(大眾文化、流行文化)引領潮流,媚俗現象比比皆是,各大媒體聯成一氣,推波助瀾。差堪告慰的是,西方文藝及社科書籍未見衰減,反而有所遞增。除商務印書館和三聯書店外,全國又有多家出版社涉足社科類譯著的出版。比起八十年代,這時的翻譯,明顯擴大至政治學、社會學、經濟學、法律學,以及思想史等範圍。僅法律方麵,就有三聯的《憲政譯叢》、《民權譯叢》,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的《外國法律文庫》,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的 《當代法學名著譯叢》,知識出版社的《人權譯叢》等,一時之選,蔚為大觀。近二十年來,全國有影響的社科人文類叢書,有華夏出版社的《二十世紀文庫》,上海譯文出版社的《20世紀西方哲學譯叢》,三聯書店的《學術前沿》,貴州人民出版社的《現代社會與人名著譯叢》,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的《西方現代思想叢書》、《知識分子圖書館》,吉林人民出版社的《人文譯叢》,譯林出版社的《人文與社會譯叢》,江蘇人民出版社的《現代政治譯叢》、《海外中國研究叢書》,上海世紀出版集團的《世紀人文係列》、鳳凰出版集團的《鳳凰文庫》等等。中央編譯出版社、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以及一批大學出版社,先後都有一些有價值的譯著出版。

我藉此看到,在出版物的消長之間,一直隱含著兩種力量的博弈。多年來,中國知識界基本上喪失了原創力,一時難以恢複;但是,這種近乎搬運工的工作,卻體現了另外一種韌性的力量。總之一麵在淪陷,一麵在建設,曆史畢竟在克服重重阻障中得以搖擺著前進。

八十年代剛剛從風濤中遁去,“告別革命”的論調就甚囂塵上了。九十年代的一批自詡為“自由主義者”的學者、大抵宣傳市場自由主義而奉行政治保守主義,他們樂於充當憲政主義者,改良主義者,反對激進主義,蔑視直接民主,無條件反對暴力;種種的理論與批評,包括對曆史人物的評價在內,都同“告別革命”論有一種內在的關聯。據說“新左派”是與之對立的,但也有明顯相交的地方,鼓吹“國學”、“後學”的熱心家更是如此。

知識界的演變,輿情的遷流,引起我對國家與權力,革命,以及知識分子問題的特別關注。二十年來,個人閱讀大抵是環繞著這幾個主題展開的。

革命事關重大,首先是製度問題。托克維爾把書命名為《舊製度與大革命》,著眼點就在於革命與製度的關係,其中最重要的是政治製度和經濟製度。我寫《魯迅的最後十年》,關於國民黨“一黨專政”,說的還算通順,就因為啃過一通政黨史和憲製史;究其實瀏覽所得,亦不過常識而已。其次是社會的階級構成問題,還有群眾問題,文化心理問題,政治中的人性問題,等等。對於革命的認識,我認為,“衝突論”是很重要的方法論;政治抗爭及社會運動作為革命的先聲,有關的理論也很說明問題。因此,馬克思、韋伯、勒龐、達倫多夫、科塞、蒂利等人的相關著作,是我感興趣的。如果說他們的書是抽象結構構圖,那麼,像湯普森的《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斯科特的《農民的道義經濟學》、加萊亞諾的《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等作為具體事態構圖,更是火星四射,令人血脈賁張。

作為革命的案例,我曾比較讀過一些英、法、美、俄革命的曆史書,革命形態非常不一樣,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暴力問題。學者們“告別革命”,很大程度上是告別暴力,即“不合法”的暴力,而對於構成權力秩序的合法性暴力則是容忍的。暴力使用的程度如何,事實上是由多方麵因素促成的,遠的有民族文化傳統,近的有現存製度、鬥爭情勢,還有革命者的素質,諸如此類。坊間近幾年出過幾種專論暴力的書,如蒂利的《集體暴力的政治》,索雷爾的《論暴力》等,都沒有像我們的學者這樣一概否定暴力,甚至於為革命暴力辯護,摩爾在《民主與專製的社會起源》中則辯護更力。有關這些具體的革命事件的論述性著作,對我最有啟發的,有潘恩的《人的權利》,托克維爾的《舊製度與大革命》,盧森堡的《論俄國革命》,戈登?伍德的《美國革命激進主義》。

至於從曆史學、政治學、倫理學及哲學角度對革命進行闡釋的著作,近年也見陸續麵世,但為數甚少。其中,阿倫特的《論革命》,斯考切波的《國家與社會革命》,詹隼的《革命:理論與實踐》,哈裏迪的《革命與世界政治》,都是富於思考力的。以革命為題材的文學作品,也有博大、深邃的著作,如雨果的小說《九三年》,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革命者本人的日記、書信、回憶錄是我喜歡讀的。我曾為貴州人民出版社編過一套《流亡者叢書》,那些作者中便有不少革命者。革命者有燃燒般的靈魂,像法拉奇的傳記小說《人》,當年便很激動過我的心。

國家是一個大概念,也是一個龐大的實體,霍布斯稱“利維坦”。我們討論任何問題幾乎都離不開國家,革命如此,藝術也如此。我對作為主權國家在世界政治格局中的狀況沒有深究的興趣,我所關心的,主要是國家內部的權力運作,以及它如何支配公民社會,如何影響人權、自由和民主的存在。在福柯的著作中,我特別看重關於權力的部分。他的權力無處不在的理論,有許多精彩的論述,包括對邊沁的圓形監獄的設計,以及同住者自願服從的反應的描寫。但是,他似乎更多地關注構成權力關係的組織形式、製度、策略和技術,而非現實的人,不涉及團體或個人實際上是處於支配或是被支配的地位。不過,據說後來他表示決心在他的詞彙中廢除“權力”一詞,用“政府”和“治理術”來代替。的確,政府或統治階級的權力是最具代表性的,正如米爾斯在《權力精英》一書中說的,那些支配國家機器,主宰現代社會的不是“普通人”,而是極少數的“權力精英”。精英統治集團的品質、意向、決策,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國家的性質和命運,對於一個具有專製文化傳統的國家尤其如此。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德國和蘇聯,就是由於有了納粹黨及其領袖希特勒,才有二戰及“大屠殺”的發生;有了斯大林的發動,才有了肅反和勞改營。鮑曼在《現代性和大屠殺》中指出,在野蠻的殺戮中具有一種“現代性”,這是最可怕的,它使整個殺人過程變得更有效率。阿倫特在其名著《極權主義的起源》中把納粹德國和蘇聯並稱為“極權主義國家”,以區別於傳統的專製主義國家,要者也就在於它的現代性。我較早讀到台灣出版的該書的漢譯本,曾與大陸譯者聯係版權,方知台灣方麵也不曾購得原著版權,便節選其中最重要的三章,編入叢刊《讀書之旅》,出版後隻剩下兩章。十年過後,大陸版由三聯書店出版,仍然是節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