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未逝去的歲月 2.並未逝去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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闊別多年,不期然叉遭到了蘭嫂。
前幾天,一個孱防工程單位給我們公司一個緊急報告:工程正在和洪峰搶時間,急需幾噸“03,,號材料。公司沒有庫存,領導要我立即趕到生產廠去想辦法。我乘了一夜花尾‘渡,第二天一早到了工廠。廠黨委辦公室靜悄悄的。工廠在擴建,廠領導都上了工地。我走進工地,人聲、車輪聲、馬零聲和高音喇叭播送的音樂,,交織成一片,一股熱流隨著迎.謄黴謦等旗撲麵麵來:我邊走邊問,一位管水泥攪拌機的老師傅聽說我要找黨委書記,抬頭向腳手架看看,喊道:“老李,有人找!”
黨委書記正在腳手架的棧道上推著鐵鬥車送水泥,聽到呼喚,停住車走下來,一麵用搭在肩上的水布擦汗,一麵微笑著向我打招呼。這是一位四十五六歲的女同誌,短發,細長的眼睛上有一種堅毅的神氣。我感到這位女同誌有些麵熟。當她那顆左眉梢上的黑痣輕輕一顫,一個久遠的印象,猝然回到了我的心頭。
“蘭嫂!”我脫口而出叫了一聲。
“是小呂同誌啊!”她驚喜地叫起來,大步向前,熱情地握住我的手。
“還‘小’?頭發都白了。”我半開玩笑地說。“真快,不覺二十年過去了。”
“是嗬,”她感慨滴說:“不過,淮海戰場上那段生活,好像就發生在昨天,甚至好像發生在今天一樣。”
“所以,你看起來還不老呀!”我又打趣地說。
“人總是要老的,”她笑了笑,“但那些戰鬥的年月從沒有忘掉過!”
我注視著她:幾顆汗珠粘住幾絲白發,在額角上閃閃發亮,像一串耀眼的寶石。眼角旁微顯的皺紋裏,閃動著樂觀的笑意。高高的身材,穿著一套舊工裝,顯得樸實莊重。
我向她簡單地說明了來意。她領我走進工地指揮部的竹棚,給我介紹工廠的情況:工廠擴建工程已進入澆灌混凝土的緊張階段,據氣象報告,一兩天又有台風和暴雨,因此黨委決定全力以赴,趕在風雨到來之前,把混凝土澆灌好。然後她說:找黨委委員碰個頭,抽一班工人突擊一下,爭取在最短時間內搞出幾頓“03”材料來。
這時候,我看到她的書架上擺著一個製作精巧的雞公車模型,順便問道:蘭嫂,怎麼你們工廠還生產雞公車?”
“不是我們生產雞公車,是雞公車參加我們的生產。”她含蓄地笑笑,轉過來問我:“怎麼,記不得了?”
我想了想,恍然醒悟。“嗬,你是說在淮海戰場上支前的事嗎?”
“是的,我常想,隻要我們保持推著小車上前線那股勁,那種精神,眼前的一點困難算什麼!”接著發出一串爽朗的笑聲。
夜晚,我望著燈光輝煌的工地,在那些推著鐵鬥車來往穿梭的人群裏,分明閃過了蘭嫂的身影。我想起上午同她的談話。工地指揮部書架上那輛有趣的雞公車,又在我腦海裏滾動起來……
一九四八年底。長長的雞公車隊伍在遼闊的淮海平原上,嘎吱——嘎吱地沉毅地向前滾動。
我正坐在掩藏部的土墩上麵畫元旦專刊的刊頭。指導員走過來,叫我同一班長帶領戰士小虎、二愣到支前司令部,把一個支前隊接上來,護送到營部。支前司令部在小趙莊,離前線七八十裏路。我們接到任務,收拾收拾,便出發了。
路被炮火破壞啦。走到摸黑,才到目的地。支前司令部一個同誌看過介紹信,帶我們走進一個大車院。院子被炮火燒過,隻剩下靠南牆的一排草房。幾道燈光從窗洞裏偷出來,映照在院內模模糊糊一大片雞公車。
支前司令部的同誌對一個窗口喊了幾聲,草房裏走出一個噙著旱煙袋的老大爺。支前司令部的同誌叫聲:“張大爺!”我想這就是隊長了,忙上前打招呼。張大爺翹起腳,把煙袋鍋往厚厚的鞋底上磕磕,扭頭對另一個窗戶喊:“蘭嫂!蘭嫂!”
隨著張大爺的喊聲,走出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媳婦,身後跟著一個十五六歲紮雙辮子的小閨女。張大爺介紹說:“這是我們的隊長——蘭嫂。”
這媳婦生得文靜清秀,鵝蛋臉,細長個,頭上蒙塊白毛巾,一身緊襯的月藍布棉衣,顯得十分麻利幹練。那小閨女穿件紅底白花打補丁的棉襖;水靈靈的大眼睛,一臉稚氣。
“說說隊裏的情況吧。”我說。
“全隊一百五架雞公車,兩人一架,整整齊齊三百口子。除了張大爺,都是婦女。”蘭嫂回答。
“哦,都是婦女!”我的心撲通一下。一班長連忙用胳膊肘子頂頂我,我急忙改口問:“明早出發,有困難嗎?”
“沒啥。”蘭嫂探詢地瞧著我:“路好走嗎?”
“哎呀,路可真難走。滿地彈坑,泥爛水滑。”我分明有點誇張:“你看,如果這天氣女同誌出發不方便,我們可以向支前司令部提意見調換一下。”
蘭嫂笑著搖搖頭。一粒黑痣在那彎彎的左眉梢上,挑戰似的跳動著。
“沒聽說支前還擇日子的。”冷不防那小丫頭捅了我一句。
“這是倔妮兒,蘭嫂的妹子。”張大爺哈哈笑兩聲,忙向我介紹。
唉,小媳婦加毛丫頭……這一夜我躺在草鋪上心裏直打鼓。
第二天大早,支前隊出村了。一百五十架雞公車足足拉了半裏長。
我和小虎跟著蘭嫂的車子,在前麵開路,一班長、二愣和張大爺在後麵壓隊。天剛剛灰亮,幾顆寒星還釘在西方的藍天上。車隊像一條彎曲的黑線,劃開了灰白的雪原。西北風呼嘯著卷起地上的雪粒,直往人臉上掃。路麵凍得像鐵疙瘩,坑坑窪窪,又硬又滑。一片嘎嘎吱吱的車輪聲,唱來了戰場的黎明。
天亮了。我看看蘭嫂紅撲撲的帶汗的麵頰,說:“來,我推一陣。”
“不用。”蘭嫂搖搖頭。
“我拉一陣。”我走向倔妮兒。
“更不用。”倔妮兒一使勁,繩拉得緊繃繃的,車子猛朝前竄了幾尺。
我正要再說什麼,倔妮兒冷不防跌進雪坑裏啦。幸虧蘭嫂眼快,急忙刹住車,才沒有翻車碰傷人。這是個炸彈坑,足有兩個籮筐大。往前看,還有一連幾個這樣的坑,把路截斷了。
車隊隻好停下來。我正考慮怎麼用泥來填,蘭嫂卻和幾個婦女一麵說著一麵要去撿門板。
“雪天野地,哪來的門板?”我正在迷惑不解,她們已經從車隊後麵抬過來幾塊門板,擱在雪坑上造出一道便橋。車隊通過便橋之後,我才弄明白是我昨晚說路爛多坑,蘭嫂特意向支前司令部借的。她還帶了一些和幹草,等晌午雪化的,萬一一車輛陷進泥裏,好往輪子下墊。
對這個年輕媳婦,我開始服了。
“路上話多了。我看倔妮兒一瘸一瘸的,似乎扭傷了腳,忙搶過她的繩子。大家硬逼著她坐在車上。走了一程,她天真地問我“小呂,你是個幹部吧?”
“幹吧咋著?”我說,“幹部就不興拉車?俺指導員哪次行軍不替戰士扛槍背包!”
“喲,你們指導員怪講平等咧!”
“那還用說,官兵一致,這是革命隊伍裏的原則嘛。”
“你們指導員死哪兒的人?”不知為啥蘭嫂會問這。
“山東,黃河北沿。”
“部隊也是從那邊過來的?”她又問。
“是。”
她和倔妮兒都不再搭話了。約莫走了二裏路,為了打破沉默,我問起她們的家事。蘭嫂告訴我,她也是黃河北沿,愛人一九四六年參軍,公公去年病故,家裏隻剩下她和倔妮兒。
“嗐,這麼說,你們全家都上前線了。”我稱讚到。
“這個支前隊伍何止俺一家。”
“你愛人在哪個部隊?”我問。
“由地方部隊轉到野戰軍那年接到過一封信,以後不知編到哪個部隊,沒再來信。了”她體諒地帶點羞澀地說:“他那點文化,打仗又忙,也難為他……”
“叫俺文化教員幫你打聽打聽,說不定演一出《戰地喜相逢》。”小虎插進來逗樂地說。
“俺縱隊是打你們家鄉一帶過來的老部隊,我幫你打聽打聽,他叫啥名字?”我問。
蘭嫂臉紅了:“鎖娃。”
“鎖娃——”我沉吟著。
“俺哥讀小學那陣,大號叫張鐵鎖。”倔妮兒連忙補充。
“張鐵鎖?”我思索起來。
“咱連隊沒這個名,”小虎說:“這名字聽起來有點封建味。用鐵鎖鎖起來,怕他小時不成人事吧?”
“你的名字又怎樣!要吃人的樣子。”倔妮兒生氣滴鼓起圓圓的杏眼瞪了小虎記下。
蘭嫂解釋說:“他娘生了五個男孩,前四個都給糟蹋了。”
“剛才聽你說,你是下張溝的人,是吧?”我腦子裏浮起一個線索,問道。
“是的!”倔妮兒搶先回答說:“下張溝往東走五裏是上張溝,上張溝再往東走……”
“下張溝不會有兩個張鐵鎖吧?”我又問。
“除非連影兒。”倔妮兒說得斬釘截鐵。
“下張溝的張鐵鎖是俺指導員呀!”我高興得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