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未逝去的歲月 8.桑田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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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廣州幹了二十年商業工作,北起九峰山,南至榆林地,幾乎跑遍了廣東的山河沿海,卻偏偏沒到過近在身邊的桑基魚塘出名的農村,每次外出從那裏經過,那桑田深處錯落別致地露出高屋脊的村莊,往往使我發生強烈的向往。
這次我終於如願了,為了處理一批外地產的電玉粉,我向工廠的技術員小林,要到明崗大隊電木廠走一趟。電木廠的供銷員小梁說那邊路不好走,給我畫了一張路線圖,還要我們啟程前打個電話給他,他好到車站迎接嗎,我立刻謝絕了這番好意。心想,我這個老廣東難道會在桑田裏迷路不成!
我們在明崗汽車站下了車。車站下邊有一條河,岸上長著一棵近百年的老榕樹。離榕樹一百多步的河麵上,橫架一座石基木橋。隔岸層層疊疊的桑樹,一直鋪展到遠處的山腳。一位正在樹蔭下修小艇的木工師傅告訴我,前麵山崗下,就是明崗大隊,於是我蠻有把握地往木橋走去。過了木橋,走上桑基,小路很快分岔了。順著一個岔道走不遠,就到了魚塘邊。轉回身拐了另外一條岔道,不上三十步,又被魚塘截住了。我隻好走上一條比較高的桑基。在齊腰深的桑林裏定神向四周眺望,廣闊的桑林,像被風吹碎的綠雲,一縷縷,一片片,綿亙盤繞;綠雲碎處,露出塊塊藍天——數不清的各種形狀的魚塘。這魚塘和桑基的布局,又使人想起花紋如錦的樹蔭,明的是塘,暗的是桑,明暗相間,極盡變換之妙。我這個老廣東,望著山腳處一樹火紅的鳳凰花,大有欲達無渡之感,也隻是“王林興歎”的份兒了。
“同誌,去哪裏?”
我正在為難,背後傳來一個婦女的問話。我回過頭,一個剪著短發、穿件半新黑布短衫的六十來歲的阿婆站在岔路口,含笑望著我們。
“去明崗電木廠。”
“跟我來吧,快下雨了。”她瞧瞧天,沿著河邊的桑基向東走去。
我也瞧瞧天,驕陽當空,找不到一絲雨意;隻覺得涼風習習,十分快意。我跟在她身後走了一段路,帶著感激的心情同她搭訕道:
“阿婆從哪裏來?”
“我們同車,你沒留意?我到佛山辦點事,搭這趟車回來。”她笑了一聲。“剛才迷路了吧?這地方路難走,不熟路的人就是摸不出去。”
“這真是打遊擊的好地方。”小林被這新奇的水鄉風光激起興致,邊走邊評論遠近的景物。
“抗日戰爭,我們黨領導的遊擊隊就在這一帶活動過。”阿婆回過頭來,手臂輕輕從桑頂上撫過,若有所思的眼神中泛起一種興奮的閃光。
我們由東轉向南。一條蜿蜒的小路從桑基魚塘間穿過。我驚歎這裏的農民利用土地的高度智慧和驚人毅力。桑田實際上是魚塘的塘基。比較平坦的地方中桑,比較傾斜的基坡種玉米;再往下,臨近水麵種豆、種瓜。魚塘裏,分層養著皖、鱅、鯪等魚兒。富於巧思的農民把所有空間都充分利用起來了。
阿婆邊走便給我們隨便介紹一些種桑養魚的知識,我們聽得很有興趣。突然遠處傳來一陣悶雷聲,把阿婆的談話和我的沉思都打斷了。風驟停,豔陽下幽綠的桑葉閃著汗珠似的光點,玉琢牙雕一般,紋絲不動。魚塘裏偶爾發出一兩聲魚兒跳躍的撲哧聲。西邊,山巒罩在雨簾裏,雨絲像幾匹垂掛的白練,接天連地,緩緩移動,使人聯想其霧海裏的巨帆,在這“東邊日出西邊雨”的一刻兒,田野展現出一幅瑰麗的奇景。近處,桑林凝煙,魚塘映日;遠處,蕉樹含雨,稻浪拍虹。遠遠近近,層次分明,色彩融合,確是一張絕妙的水彩畫。
“快走,大雨來了!”大婆提醒我們,步履矯健地在前麵引路。
我們緊趕慢趕,剛跨過一個河灣來到村邊,稀疏的雨絲已經斜刺下來。在遠處望見的那棵鳳凰樹,就佇立在河灣旁邊,一樹鳳凰花開的燦爛如火,密得像一片緋紅的落霞。附近蠶房裏有個女社員看到阿婆和我們在樹下避雨,送過兩把傘來。我們撐開傘走進石板鋪路的小巷。
到了電木廠,看到供銷員小梁,我們才知道阿婆就是電木廠的負責人。這個電木廠有六台手板壓力機,每台壓力機放在一座煤爐上,壓模靠從熊熊的爐火中去的熱源。我見過不少液壓、電加熱、自動啟摸的電木廠,像明崗這樣設備的電木廠確實第一次看到。窗外雨絲方歇,室內餘熱未消。幾個年輕姑娘坐在爐前緊張操作,通身上下汗水淋漓。據說,農閑每天四班,農忙每天兩班,每班工作六小時;每人每班能壓出一千五百到二千個成品。這樣的工作效率是驚人的。幾年來,這間小小的電木廠為農藥廠提供了數以千萬計的瓶蓋,為農業機械化和農田基本建設積累了數萬元資金,支援了工農業生產的發展。在我見到的電木廠中,這間最簡陋的電木廠,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感人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