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闋 傾國傾城難再得
曲一 求凰之宴
列國紛爭的時代,天下有百餘諸侯國。遙遠的東南一隅,有個不起眼的邵國,姬姓。開國之君據說是周武王姬發的遠房叔叔。因伐紂之時,略建寸功,分封到此,世代遠離中原,小國寡民,安分守己。
傳到邵文公一世,寵妃鄧嫚夢見日月入懷而受孕,生下一女,號為明姬。
明姬長到十四歲,姿色絕麗,豔名聞於天下,各諸侯國前往求親的人不絕於道。
這晚,邵文公在王宮正殿接見各國求婚使者。大殿之上燈火輝煌,絲管喧天。最上首一張青銅長案後坐著邵國國君邵文公,下首四張青銅長案後各坐一人,案上豆器,酒爵,一應俱全。案前的食鼎裏插著取肉用的銅匕,鼎口熱氣騰騰,肉香四溢。
邵文公捋須問右下首第一案:“天子龍體安好?”
凡伯麵有不豫之色,他身為天子使者,在邵國受到禮遇與另三國使者等同,可見周王室式微到何等程度。然而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偏偏這位天子還是好色之徒,不守祖訓前來求婚。邵國與周室同為姬姓,數百年前同宗同族,本是不能通婚的,可是如今禮崩樂壞,禮法綱常早就形同虛設。諸侯們忙著爭霸兼地,誰還來管一個久無實權的天子守禮與否。
凡伯擠出笑容,拱手答道:“天子一向清健,多承邵公牽掛!”
邵文公笑而不語,轉向左下首第一案:“不知楚王近來可好?上次舒邑之盟,與楚王並車馳獵,楚王雖比寡人年長,然身手敏捷,竟比寡人壯年時都大有餘裕。連打三圍,寡人都居下風,心中欽佩無倫,隻盼哪日再與楚王較獵,一睹楚王風采!”
邵文公言語間盡是恭謹殷情,然而楚國使者隻是倨傲地挺胸凸肚坐於席上,昂首揚目,傲慢長笑:“啊哈哈……我王年逾古稀,然駑車射獵,猶似少壯,我們太子尚且稍遜,何況邵公,哈哈……”
如此目中無人,邵文公也隻是跟著哈哈笑,不露一絲不悅。
凡伯臉色黯淡,心想,這位楚國使者大概得意到了忘形,隻怕已忘了此行目的。明明是為楚國太子求婚,倒變得像是為楚王說媒似的。
坐在楚國使者下手的兆國使者不待人問,自行開口:“楚國太子竟如此孱弱,連古稀老人也不如?我們的大王,年未弱冠,卻是射虱貫日的弓弩好手!”
說完,熱切的目光凝注在邵文公臉上,臨行前兆王叮囑過,一定要娶得美人歸。兆王好色,而且殘暴,舉國皆知,兆國使者生怕有負重托,回去後身遭屠戮。
一道寒光從楚國使者眸中橫掃到兆國使者臉上,楚使心想,你們兆國算什麼,竟敢來跟我們楚國搶美人,你們不過是西北邊陲的一個蠻勇之國,好鬥尚武,人文匱乏,風沙肆虐,赤地千裏,美麗的邵國公主到了你們那裏,豈不是一株嬌花移植到沙漠荒原,不枯死才怪!
對麵齊國使者有意無意咳了兩聲,邵文公轉眸於他,浮起偽飾的笑容:“寡人聽聞齊公愛女姿容絕世,更兼歌舞雙絕,看來與寡人愛女倒是雙姝並耀。”
盡管齊國的國君尚未稱王,仍守公爵。但是齊國仍舊是當世一等大國,令人不敢小視。齊國使者比所有人都坦率:“邵國公主豔名久播天下,引來這許多強國爭凰,也不知是否真有絕世芳容,還是邵公為聯姻大國,以求亂世生存而故意傳播的虛名?不如請公主下賜薄麵,讓我等一睹。”
此話無禮之極,聞者震驚之餘,卻都暗蓄讚同。隻有邵文公拈須不語,隱約有笑意在器宇深沉的眉目間飄忽著。
殿中一時沉寂無聲,邵文公沉穩渾厚的嗓音緩緩而起:“寡人事先並不知有這許多君王錯愛,前來求婚。寡人今日讓各國使者齊聚一堂,正是為了表明此事,讓各位做個明證。”他忽然側頭,神色清肅:“來人,請太史。”
一名身著玄端,白髯及胸,雙目睿光閃動的老人趨步入殿,伏地而拜:“參見君上。”
“太史免禮,賜座。夜間觀星所見,請太史明言無隱。”
曲二 瑤台瓊月
明姬未滿周歲,鄧嫚仙逝,邵文公痛失愛妃,將一腔深情傾注於女兒。明姬一天天長大,竟比母親更美,邵文公愛女至深,專門為女兒建造一座華美宮殿。
周代的宮室通常建在高高的夯土台上,因此這座宮殿取名“棲鳳台”,台上畫棟雕梁,丹楹刻桷,高台三麵皆回廊朱欄,憑欄四望,可以俯瞰整個邵國宮城。
夜深露重,明姬已經在棲鳳台上站了很久了。扶欄望出去,宮城裏那些建在高台上的殿宇流淌著月光,參差錯落有如玉宇瓊樓。東南方的王宮正殿燈火通明,傳來隱隱的琴瑟悠揚之聲,明姬知道,那裏正在舉行一場有關自己終身大事的宴筵。
“小妹!小妹!”
聽見熟悉的聲音,明姬纖腰嫋娜輕轉,含笑回眸。太子姬永正沿著廊道氣喘籲籲地跑來,寬袍大袖在夜風中鼓蕩,如同一隻振翅飛翔的火烈鳥。
“小妹,小妹,你猜來了哪幾國的使者!”還未跑到妹妹身前,姬永就迫不及待嚷道。
明姬靜靜地笑著,抿嘴不語。月色清澄,她穿著淺紫色的深衣,衣上繪滿如煙似霧的雲紋,夜風撩起,雲水漾動,纖妍的身姿仿佛籠罩在淡淡的光暈裏。
“小妹,來的都是大國!絕對不是像我們邵國這種蕞爾小國!”素知妹妹寡言,姬永也不等她回答,便滔滔不絕起來,“連天子的使者都來了呢,可見妹妹的名聲已經馳譽九州!都說同姓不婚,可是現今天下擾攘,誰還管那些個陳規陋矩!依我看,諸侯交兵,從不及周,沒落的周王朝雖無實權,但是再綿延個數百年估計沒有問題。妹妹若是嫁給周天子,生活更加平靜安寧。那幾個大國雖然強盛,但是兵連禍結,不論妹妹嫁到哪一國,恐怕都難有寧日!”
靜默片刻,明姬方緩緩開口,語聲輕柔,有如清風吹簫:“永哥哥,若是依得你的想法,豈不辜負父親多年費盡心機宣揚我的美色?”
“也不是宣揚啦,小妹本來就美如天仙嘛!”姬永由衷讚歎。
“因此才是國之利器啊。” 明姬淡淡一笑,清麗如畫的眉目間繚繞著一縷孤寂。
姬永有些無言以對,隻好一笑置之。與妹妹並肩而站,扶欄仰望星空,皓月當空,清光萬裏,姬永悠長的歎息飄入月色溶溶的秋夜:“你及笄那日,太史觀星,見翼軫熾亮,主你將歸於楚。這是你命定的歸宿,小妹你知道嗎?”
“焉知太史不是受意於君父?”
“與楚國結盟,確實是父親的國策之一。然而太史為人我素來敬重,他絕不會受君心左右而違背天意。”
“婚姻之事,父母做主,小妹我並無異議。”明姬垂首低眉,輕聲說道,“嫁到哪國都是一樣,都是嫁給一個陌生的男人。既然都是一樣,那麼我身為一國公主,當然應該為君父的邦交國策做出貢獻。”
“不一樣哦,小妹!不論兆國,還是齊國,都離我國太遠了。隻有楚國鄰近,小妹若是想哥哥了,隨時可以回來看望……”姬永笑嘻嘻道。
明姬長長的睫毛輕輕掀起,露出明眸中閃動的喜悅。對啊,嫁到楚國也不錯,可以經常回家看哥哥,雖然不是同母所生,但是從小到大,永哥哥對自己最好。以後永哥哥做了國君,自己做了楚國王後,兩國禮尚往來,永結盟好,豈不是美事?
然而她再也想不到,她出嫁以後直到她死,都沒能回到故國,也沒能再見到永哥哥。
注釋:深衣,是一種上衣與下裙連成一體的服飾。
曲三 之子於歸
十五歲,明姬出嫁。
這天傍晚,送親的車隊到達楚國邊境。
禮樂聲遙遙傳來,響遏行雲,震動大地。暖車停下來,送親的大夫隔帷稟報,楚國太子熊熙出城數裏相迎,就在前方。
明姬在侍女攙扶下,踩著踏幾走下車來,她一抬頭就看見了她的夫君。
熊熙頭戴爵弁,身著玄衣纁裳,立在一乘大輅之車上,車上朱色繡蓋在風中飄揚。楚國向來不循周禮,隻因邵國是姬姓國,為了尊重邵國,熊熙沒有穿楚式婚服。而是穿上周文化中典型的朱黃色和玄色相間的婚服,代表周禮中的天地玄黃之意。
依照禮俗,熊熙親自扶新娘登上楚國這邊備好的香車。
明姬一直懸著的心終於落地——自己的夫君是這樣芝蘭玉樹般的人物,身材修長,氣度高華,容貌俊雅,含著淡淡的微笑凝望著她,清澈柔和的目光令人感到安心與寧靜。
熊熙看到明姬的那一刻,仿佛有一道光芒照進心裏:原來她比人們說的還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