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金大良之死
李三定是坐火車回的李家營,上車前走了十幾裏,下車後走了十幾裏,到李家營時,天就後半晌了。
又看得見李家營的樹木、房屋了,又看得見村口那個髒兮兮的河坑了,河坑裏的雞毛、爛紙、磚頭、瓦塊像是又多了不少了……李三定心裏的煩增加著,眼睛卻又沒來由地濕潤著。
進村遇到的第一個人,竟是從前在一起當值班民兵的強子。李三定見強子正拉了一車土,呼哧呼哧地在陡坡上爬,腦袋都快拱到地上了。前麵拉捎兒的像是他的妹子,繩兒繃得緊緊的,屁股也撅得老高,褲腰和棉襖之間露出了一段雪白。李三定在後麵拚命地幫了一把,車才算上去了。強子回頭一看是李三定,先笑了一下,很快又變成了一臉哭相,說,狗日的你還知道回來啊!李三定忙問怎麼了,強子說,怎麼了怎麼了,金大良他……他死了!李三定腦瓜猛地嗡了一下,嘴裏
說,少胡說八道。強子說,不信你就回去問問,都是米小剛那小子,在廣播室跟金大良打起來了,從廣播室打到房上,從房上打到梯子上,梯子斷了,米小剛摔下來屁事沒有,金大良腦袋碰到台階上,一下子就完了……
李三定聽得怔怔的,不知不覺地就往街裏走。強子在後麵喊,別走啊,還沒說完呢,聽說他們是為二寶打起來的,二寶那個賤貨,金大良一死,她可老實了,連米小剛也不敢答理了……
李三定卻已聽不進強子的喊了,他隻想,怎麼會,金大良他怎麼會死呢?
李三定就這樣怔怔地走了一路,街上什麼人跟他打著招呼,他理也沒理,胡同裏迎頭碰上傻祥娘,他也頭一低就過去了,他隻想,怎麼會,金大良他怎麼會死呢?
回到家,他徑直進了自個兒的東屋,插上房門,躺到床上,他還是在想,怎麼會,金大良他怎麼會死呢?
母親在外麵三定、三定地喊起來了,父親也咚咚地敲起房門來了,秀菊、秋月則火上澆油,將窗紙捅開兩個洞,向父母報告三定在屋裏的一舉一動。
其實,李三定任何的舉動都沒有,隻是死人一樣地躺在那裏,除了想金大良,外麵的動靜也讓他想,幹擾,幹擾又重新開始了。
在屋裏暗下來,一切都模糊不清的時候,李三定終於向幹擾投了降,打開了房門。大家替他拉著屋裏的燈,以關切的目光注視著他。父親,母親,秋菊,秋月,他看著他們,不知為什麼忽然感到了慚愧,仿佛為了表示這慚愧,他向大家舉起了從豆腐村拿回來的一隻小板凳,他說,我做的,我學會木匠了。
這個消息讓一家人很是驚喜了一陣子,母親說,想不到你姑夫真肯幫忙啊,也是該著,你老爺爺就是木匠,這下後繼有人了。父親說,當不成老師,也隻好先學門手藝了,將來去木工組幹,總比值班民兵好。秋月說,值班民兵好不好也甭想再當了,金大良死了。秋菊說,還是學木匠好,誰死了也不怕。母親說,是啊,常言說,靠人靠倒了,指望誰也不如指望自個兒。
李三定聽著,開始和大家一起吃晚飯。他心裏那點莫名的慚愧,勉強讓他做到了一言不發。大家繼續議論著,說金大良的死太不值了,為個二寶。二寶怎麼樣,人家為她死了,她現在又跟幾個知青打得火熱了。她那樣的人,天生就是讓男人為她打架的,剩了一個米小剛,沒人打了,她又整天往知青點跑了,知青才來幾天啊。不過人家知青可不是金大良,她一個土生土長的人,人家會看上她?
李三定明白這些話也有些給他聽的意思,因此飯一吃完就站起身來,迫不急待地走出去了。母親在他的身後嚷,去哪兒啊,還有話問你呢!父親也嚷,出去先找隊長報個到吧!聽不到應答,父親說,還是一棍子壓不出個屁來,沒出息的東西!
李三定走在街上,隻是走,卻並不知要往哪裏去。他的思緒又重新回到了與金大良在一起的夜晚,理發,打架,喝酒,看電影,鬧新媳婦……他想,可惜他到死也沒娶上自個兒的媳婦呢。
一條街又一條街的,凡與金大良走過的地方,李三定不知不覺地都走遍了。
在那幾個新媳婦的家門口,他甚至聽到了金大良的逗鬧和眾人一陣一陣的笑聲。他站在那些門口,等待著金大良鬧罷了走出來,待安靜了,仍不見金大良的人影,才繼續往前走。
在金大良家門口,李三定也站了一會兒,他很想進去見見金大良的父母,見到他們離得金大良就會更近了,可他又生怕他們說出責怪金大良的話來。父母們總是這樣,有一套話備著,是專說給外人聽的,特別是大隊幹部,這一套就更有經驗了。李三定站在門口,急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但終於由於害怕,將眼淚抹掉就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