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從哪裏來,風從故鄉來(1 / 3)

第一章 風從哪裏來,風從故鄉來

山穀的綠野變色,

山口的樹葉飄零。

去往門隅的杜鵑啊,

你若是馬兒該多好。

烏堅嶺:

紅蓮花的黃色花蕊

烏堅嶺,倉央嘉措出生之地。

公元1683年,藏曆第十一繞迥水豬年三月一日,清康熙二十二年農曆正月十六,倉央嘉措出生於烏堅嶺。是日,七日同升、黃柱照耀,顯現異象。

人物:蓮花生大士、白瑪嶺巴、烏金桑布、倉央嘉措的父母、倉央嘉措

寺院:烏堅嶺寺、達旺寺

寫在紙上的黑字,

一經雨水就洇濕。

沒有寫下的心跡,

如何擦也擦不去。

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當一個人從呱呱墜地的嬰兒長成初涉人世的少年,關於人的本源的這一永恒命題就開始伴隨終身。也許我們終此一生,無法探尋到它的謎底,然而,我們至少可以知道,我們所賴以寄身的肉體,飄蕩在塵世的居所何在。

學習英文時,故鄉是native place、birthplace,也就是本土、出生地。在漢族人的意識中,故鄉是一個人的出生地或長期居住和生活的地方。在我的概念中,故鄉就是祖居地。而我的朋友告訴我說,故鄉,就是一個人臍血所落的地方。看來,即便是我們想要弄懂世俗意義上的故鄉,也還需要花費一些氣力。所以也就難怪,有一個人在被問到來自何處時,他說:

我因為離開得太久,已經忘記了父老鄉土。

這個人就是倉央嘉措。是的,我們在這塵世的天空飄蕩得太久,到底哪裏才可稱為是故鄉?

然而,還是會午夜夢回,淚濕枕畔。

長風浩蕩,洶湧如潮,掠過發際,喧響耳畔,鼓蕩起黃色的衣裾,他的身體像一枚輕盈的鳥羽,騰空、飄揚、旋轉、沉浮、飛升……俯瞰茫茫大地,山川河巒、田園村舍,隱現在重重迷霧之中,連那座金碧輝煌、美輪美奐的宮殿,也籠罩在漆黑的烏雲之下,夢幻般的金頂隱匿不見,黯然無光。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終究還是回到那裏,回到那個叫做烏堅嶺的地方,那座破舊的小屋。

往事如煙。歲月的痕跡,早已湮沒在漫漫的曆史長河中,浩渺難尋、漫漶不清。我們唯一能做的是,在浩如煙海的史籍中尋找故人的蹤跡。現在,還是讓我們就著皎潔的月光,在靜寂無人的深夜裏,翻開卷帙浩繁的史書,聽聽歲月隧道深處傳來的回聲吧。

在我們所居住的這顆藍色星球之巔,極目四望,峻峭高拔的岡底斯山脈、披冰戴雪的念青唐古拉山、峻極於天的喜馬拉雅山,莽莽蒼蒼、群峰拱列。洶湧的雅魯藏布江在喜馬拉雅山東南麓調轉潮頭,急轉直下,劈開了世界上最為險峻幽深的大峽穀,造就了地球最後的秘境。來自孟加拉灣的暖濕氣流撲麵而來,於是,南藏門隅地區叢林密布,水草豐美,終年氤氳著宛如江南的清新綠意。

滔滔不絕的達旺河,穿過荊棘密布的灌木,穿過雲霧彌漫的山穀,穿過“隱藏著的樂園”——達旺山城。這裏,蔚藍的天空仿佛綠鬆石一般純淨,潔白的寺院牆麵,恰似遠處山峰上堆積的白雪。鬱鬱蔥蔥的樹林鋪滿山間穀壑,門巴人的“鬆耳石玉盤”靜靜地敞開著寬廣的懷抱。清晨,當第一縷晨曦照耀在達旺寺的金頂上時,三三兩兩身穿袈裟的僧人踱進經堂,於是,誦經聲如天籟響徹山巔,整個山穀都為之和奏。

佇立在山腰,讓視線向西部延伸。那裏,就是門隅著名的“域鬆”或“沃域鬆”地方。在藏語中,“沃域鬆”即“三神地”、“三潔地”之意,指附近的烏堅嶺、桑吉嶺和措吉嶺。烏堅這個詞,原是一個地名,據說是蓮花生大士的故鄉,所以藏族把蓮花生稱為烏堅班瑪炯乃。

人們總是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是的,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古代,門巴族人信奉的是原始宗教。直到公元8世紀中後期,寧瑪派的開山祖師蓮花生大士,這位印度大成就者,受大唐金城公主之子——藏王赤鬆德讚之邀入藏,修建了西藏第一座“佛、法、僧”三寶俱全的桑耶寺,同時開始翻譯佛典,從此佛教密宗盛行於西藏。在門巴族民間傳說中,桑耶寺建成後,蓮花生沿河穀南下門隅傳教,至今那裏還留下許多當年的遺跡。此後經年,蓮花生大士的金身就佇立在門隅的佛堂廟宇中,護佑著紛擾世事中的芸芸眾生。

寧瑪派作為一個被認可的教派傳入門隅的時間,是在公元11世紀左右。那時,寧瑪派活佛白瑪嶺巴來到門隅的降喀(在達旺附近)傳教,他的弟弟烏金桑布也來到門隅,與當地土王楚卡爾娃之女多吉宗巴成婚,並在降喀的索旺一帶建了烏堅嶺、桑吉嶺和措吉嶺三座寧瑪派寺廟,這就是我們前麵所說的“沃域鬆”,意為三神地。

大凡曆史上的傑出人物,其出生總是充滿了傳奇色彩。還有傳說說烏金桑布是曆史上達旺地方薩塘木王的後裔。薩塘木王死後,三個王子在河邊玩耍,被水衝走而死。王後哀悼三年之後,忽然有一天,有一神與之媾和生一子,即加木樣法王。加木樣法王的一個後裔生九子,第九子就是烏金桑布。

烏金桑布的足跡踏遍了門隅的每一寸土地,最後在烏堅嶺終其一生。他的後代也一直在達旺一帶傳教和執掌宗教事務。總之,寧瑪派既是最早傳入門隅的一個佛教教派,也是門巴族最為信奉的教派。

公元1683年的一天。藏曆第十一繞迥水豬年三月一日,清康熙二十二年農曆正月十六。這一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在繁華富庶的遙遠漢地,人們還沉睡在“東風夜放花千樹,寶馬雕車香滿路”的宿夢中。太陽像巨大的火球一般從東方的山巔跳出,山頂像燃起了金色的火焰。那宛若來自天國的金輝,籠罩著鱗次櫛比的寧靜村莊,也籠罩著烏堅嶺寺旁的一座小屋。

天光越來越亮,亮到耀眼,亮到灼熱,訝異的人們忽然發現,東方的天空上七日同升、黃柱照耀!

一定是有什麼非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了!人們奔走相告,驚恐萬狀,莫敢仰視,俯首祈禱。

這時,一陣嬰兒的啼聲從小屋中傳出!

這就是他,六世達賴倉央嘉措,從一出生起就注定了跌宕起伏、命運多舛的一生。

阿旺倫珠達吉,這個倉央嘉措的“微末弟子”,是這樣記載倉央嘉措的生平的:“說到尊者的家族,自天神降凡以來,迄於父祖、母祖七世”、“父尊為日增?白瑪嶺巴之曾孫”,“說到誕生之地,原來是烏仗那第二佛祖曾經加持過的寶地”,又引伏藏經《神鬼遺教》,暗指倉央嘉措是烏堅嶺巴的轉世化身。

如果說,阿旺倫珠達吉的《倉央嘉措秘傳》(又名《殊異聖行妙音天界琵琶音》)中關於倉央嘉措生平後四十年的記述不足為信的話,並不足以影響有關他出生地記載的真實性。而且,在《隆多喇嘛全集》中也有關於倉央嘉措家世的記載,與前者基本一致。德國人霍夫曼(H.Hoffnan)所寫《西藏的宗教》也指出“倉央嘉措出生於一個紅教家庭,這就是發現紅教伏藏的白瑪嶺巴世係”。

這注定是不尋常的一天,誕生了一個不尋常的孩子。目睹了這一異象,飽經滄桑、閱盡世事的門巴族老人慨歎說,七日在天,注定了這個嬰兒不尋常的一生,他必將盡享七日護衛的榮耀富貴,也必將輾轉於七日炙烤的煎熬痛楚。

烏堅嶺的春天,柳綠桃紅,草長鶯飛,綿延逶迤的青山在雨霧中呈現出新鮮欲滴的綠色,奶白色的濃霧繚繞在山腳,一條蜿蜒的山路直通山頂。曲曲折折的溪水從山間流下來,穿過黑色的圓木小屋下斑駁的石基,穿過碧綠的無邊原野。聰穎活潑的倉央嘉措,在這戶世代信奉寧瑪派佛教的家庭中,快樂無憂地一天天長大。他踏過在雨水中飄搖的木質吊橋,遙望對麵的門巴族民居和翠綠的竹林,唱起了一首門巴族歌謠:

請來看吧門隅的白鶴,

額頭繪飾海螺花紋。

除非神工誰人能繪,

衷心祝福白鶴主人……

他嘹亮的歌聲如林間的雲雀鳴唱,劃破晴空直上雲霄。恰是此時,遠處烏堅嶺寺的鍾聲響起,清越悠長,久久回蕩。倉央嘉措聽到鍾聲,返身向寺院跑去。在這裏,他看到了隨眾人一起轉經拜佛的阿爸阿媽。

在佛教沒有傳入之前,門隅地區隻有不脫離生產勞動的巫師。現在,一座座佛教寺廟相繼建立起來,這裏已是寺院林立,鍾鼓相聞。在烏堅嶺,不時可見頭戴紅色僧帽、身穿紅色袈裟的喇嘛,喃喃的誦經聲和各種法事早已取代了巫師的請靈跳鬼。倉央嘉措的家族,更是世代受到寧瑪派廣泛而深刻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