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咋地了哥們?哥們說話不好用了唄,啊?”元極嘴叼香煙,和隊友大郭把一個小個子堵在廁所裏,元極勒索道,“別讓哥們動家夥哈,要不然——”他把運動服向旁邊一撩,露出一把光閃閃小砍刀,他彈彈煙灰,眯縫著眼睛,“哥們這玩意很管用,要是不聽話,就給你來兩刀兒,見見紅。怎麼樣啊?”
那小子眨巴著眼睛,不說話。
元極眼睛一瞪:“快點!別再和我倆磨蹭了!人是有個底線的,我可沒耐性了!快點!”
大郭抱著胳膊說:“破財免災,你他媽的再磨蹭別怪我們玩狠的!”
那被恐嚇的學生一聲不吭,隻是膽怯地看著他們。
元極把香煙往地上一摜,揪住他的衣服領口:“你到底怎麼回事兒啊?以後還想不想在這個炮台子混了?”
那被勒索的學生胖乎乎的,眼睛圓圓大大,他抿了抿嘴說:“好吧。”
元極把他往牆角一推,拍拍手說:“嗬嗬,哥們最近手頭有點兒緊,等我倆有錢時再還你,這不都是一樣嗎?有來有往。”便嘿嘿地笑了兩聲。
那男孩慢騰騰地從褲兜裏套出一個錢夾,大郭一把奪過來,男孩急了,可元極瀟灑地踢了他一腳:“你敢!”
男孩抱著肚子,難過地瞪著他倆。
大郭取出錢,斜覷著那男孩:“你小子還挺富的。”便拋下錢包,一擺手:“走!”
元極齜齜牙,跟在身後。
可他倆還沒走出廁所,那男孩便顫抖地喊道:“得給我留點路費!”
大郭噗嗤笑起來。他一個高轉過身,跳了一百八十度!對男孩詭秘地問:“你小子想要多少錢啊?”
“就兩塊錢……”男孩沒了底氣。
大郭一腳將錢包踢進便池子裏:“滾你媽的吧!”他拍著男孩的臉蛋,“我告訴你啊——沒門!我呸——”就往他臉上狠啐了一口,大搖大擺地走出去。
那男孩睜著水汪汪的眼睛,撲閃兩下眼皮,氣憤地直頓腳。
然而,大郭並沒有走遠,他一頭竄進來,食指頂著男孩的胸脯:“你小子要是敢告訴老師,我要你好看!”
元極照大郭屁股就是一腳:“你裝傻呀?他有那個膽量我們體育生不是都白混了嗎?走!”
“哈哈,”大郭笑道,“也是。”
兩人肩上搭著外衣,傲氣十足地邁著方步,就像戰場上大勝歸來的將軍。
時近中午,陽光白晃晃的。
亞南跟宋學棟和另外一個不苟言笑的新朋友——二哥——因為他在家裏排行老二——一同往宿舍走。二哥有一身黝黑的皮膚,身材不高,長得秀氣,不輕易開口說話,郝教練和副教練阿牛叫他:張鐵人。
男隊員住的宿舍是郝教練家地下室,地下室裏還有食堂和學習室,門在台階下麵;女隊員住在台階上麵靠門口的地方。
二嬸子端著個飯碗,扭著大臉盆似的圓屁股,走過來對那些鬧哄哄的運動員說:“人家鄭亞南今兒個才來,你們把人家晾在這兒也怪好意思。”
她站在飯盆旁邊,一隻手端著飯碗,另一隻手掐著腰,賊眉鼠眼地盯著打飯的隊員,要是誰打多了,她就沒好氣的咳嗽兩聲,白他一眼,想打二遍飯的隊員見她那副德行,氣得把飯盤向水槽裏一扔,不吃了。
這時,一個瘦高個女孩端著一盤飯菜擠出人群,猛一拍亞南的肩膀:“哎!我們可是老鄉啊!”她的聲音很圓潤,很響亮。
亞南轉過身,驚訝地“啊”了一聲。這女孩長得又瘦又高,他得仰臉看她。
她又拍拍亞南的肩膀,和對孩子似的說:“我叫薑輝,以後誰欺負你告訴我就行了!”
亞南點頭笑笑。
“你叫什麼?”
“鄭亞南。”
“好聽!”她說,“我叫薑輝,你記住了?”
“啊,記住了。”
另一個男孩也從打飯的人堆裏擠出來,猛推薑輝一把:“行了行了!這裏我、我、我、我是大哥,你、你、你怎麼不知道啊?”
薑輝一把推開他:“哼,叢壯壯!”
大壯瞪著眼睛:“呀!你、你敢打我?”
薑輝隨手揪住他的耳朵:“怎麼不敢?”
大壯疼得側起腦袋:“哎呀呀,你、你、你放開我!”
薑輝不依不饒:“誰是老大?”
大壯腦袋向後猛一擺,硬是給扯開了:“哈哈!”他撒腿就跑,於是兩個人端著餐盤追趕出去。
宿舍裏熱得要命。
街口的大楊樹上發出一陣陣嘶啞的蟬鳴。
太陽火辣辣的,大地升騰著蒸汽。
亞南坐在下鋪床沿上,他平生第一次出門,也第一次離開父母,一股股思念的浪潮湧到他的眼睛裏,他極力地壓抑著。他轉臉看看,隊員們為了搶一個小隊員手裏的西紅柿,而把他堵在牆角恐嚇著,爭奪著,最終被大郭搶到,他舉著西紅柿得意地吼道:“誰敢再搶我就幹死他!”
人果然就散開了。
“哈哈,”他猛咬一口,“好吃!”便穿著拖鞋,大搖大擺地走出去。
這些聒噪的聲音衝進他的耳朵裏,他努力地搖擺幾下腦袋,似乎想把這些聲音全部驅趕出去。可這終究是徒勞的。他疲憊地爬到床上,鑽進被窩,漸漸睡去。在夢裏,他又回到了那個讓人傷心的秋天,母親站在高高的梯子上揚豆子的情景又浮現在他眼前,那時候他是多麼想伸出自己的手幫助母親勞動啊!可是,命運與他開了個玩笑,一個天大的玩笑!——母親與孩子、父親與孩子不能和諧相處的玩笑!這個玩笑給亞南帶來太多痛苦,至今他也搞不明白,自己因為追求夢想而給家庭造成的諸多不幸是不是值得的?他找不到答案。命運是一個神奇的魔術師,在冥冥之中擺布人生,你看不見他,他對你卻了如指掌。他在夢裏看著母親站在梯子上揚豆子的情形,不知不覺地溢出淚水……
大郭站在亞南床頭,驚訝道:“呀!你們快來看呀!這個家夥怎麼哭了?”頓時圍上幾個隊友,他們都“哈哈”笑起來。
大郭把半個西紅柿扔在地上,對周伍說:“嘿!伍哥兒,你別閑著,”他指指那西紅柿說,“請你把它掃走!這是你的工作,怎麼不記得啦?”
老伍麵黃肌瘦,瞪著一雙“特大號”的眼睛,他拎起笤帚,將東西掃到一邊。
大郭滿意地轉過臉,攛掇身旁那小個子說:“非洲人,你快點騎到他頭上,他一定是想吃你的大便呢!”
那個小隊員愣頭愣腦的,皮膚漆黑,外號由此而來。他驚訝地說:“我不幹!有種你自己上。”
大郭指著他的胸脯:“我說非洲人,你到底敢上不?”
那個男孩向後頓頓說:“你敢我就敢,我怕過誰?”
“滾!”大郭猛推他一下,“要是我騎了你還敢不騎的話,看我怎麼收拾你!”
大郭把拖鞋一踢,朝亞南腳跟爬去,當後腚對準他腦袋時,他賣弄風騷地拍兩下自己的屁股,然後再扭一扭,不知怎的就放出一聲響屁,逗得大夥樂不可支。
他滿意地退出來,拍拍手說:“怎麼樣?沒有咱哥們不敢幹的!你這孬種自己掂量著辦吧。你怕他這個新來的幹屁啊?”
那個愣頭青道:“我不怕!”就學大郭的樣子小心翼翼地爬上去,屁股對準亞南腦袋。他邊扭屁股邊搖頭,就像吃了搖頭丸。他覺得這樣做還不過癮,就把自己的褲衩退下來,露出一趟腚溝,小屌兒懸在空中直晃動,但他怎麼瞪眼使勁也沒有放出那一聲響屁。於是他揪起口,以嘴代腚放了聲“響屁”。這時,亞南發出一聲夢囈。騎在他頭頂的男孩趕緊拉上褲衩,可亞南已經睜開了眼睛,眼前的一切讓他大吃一驚!他猛將他掀翻,咣咣就是兩巴掌,隨手揪起他的脖領:“你小子給我注意點!”
那個挨打的隊員委屈地看著大郭……
大郭隻是幹瞪眼睛。他也被亞南給鎮住了。
亞南咬牙切齒:“你給我滾下去!”就一使勁,把他“送”到了床下。
那挨打的哪能丟得起這麼大的人?他哇地一聲撲向亞南,要和他拚命。
兩人便在床上擰做一團。
大郭趁機慫恿:“兄弟們上!”
元極緊隨其後。
另一個隊員老伍把被子蒙在亞南的腦袋上,嘴裏喊著:“別打了,別打了……”卻打得額外起勁。
在床下站著一個消瘦的年輕人大偉,他捧著一本書嗟歎不已:“古人道:柔軟是立身之本,剛強是惹禍之胎!這位新來的兄台倒黴了。”
再說這場混戰當中,亞南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大家過得癮了,就迅速散開,他根本不知道誰是誰。他驚恐地掀開蒙在頭上的被子,注視著從他身旁走過的每一個人,多少年來的愛和恨糾纏在一起的歲月,一下子都跑到他的腦海裏,使他感到委屈,鼻子一酸,眼淚就倏地從心頭湧起,他努力地忍著,當眼淚無法自製地溢出眼眶,他迅速地揮動了一下胳膊揩去奔湧而出的淚水。
沒有人理他。
他也不理會任何人,隻是個顧個的哭個沒完沒了。
柏油路被太陽曬得發軟,都快融化成液體了。
午睡後,隊友們排著兩隊走過去,路麵留下他們的腳印。
亞南眼睛紅紅的,走在隊伍之中……
教室裏。
宋學棟和二哥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他們早晨訓練體能消耗的太多,打不起精神是主要原因之一。
老師拿著語文教科書從他們身旁走過,領著同學齊聲朗讀:“必先苦其心誌……”
學生:“必先苦其心誌!”
老師:“勞其筋骨……”
學生:“勞其筋骨!”
老師:“餓其體膚……”
學生:“餓其體膚!”
亞南拿著課本,看向窗外,那裏有草坪、花朵、柳樹、小鳥兒、蝴蝶、噴泉,還有一張平坦的操場,白灰劃的跑道,他微微笑起來……
下午,四點。
運動員們晃晃悠悠地集合,跑圈,做準備活動,來到台階前壓腿……
除了中長跑的隊員,其他人都跟在阿牛身後,穿過操場,晃晃蕩蕩向體育室走去。
亞南看看身邊這些陌生的麵孔,心裏升起一股惆悵,他抿緊嘴唇,睜大眼睛,努力使自己的眼淚隻停留在眼眶裏麵,他做到了。和那些堅強的孤單者一樣,他做得很好,沒有人能窺透他內心脆弱的世界。
正在他黯然神傷的時候,傳來了清脆的哨子聲。
隊員們蔫頭耷腦地向起跑線走去。
有幾個女孩在亞南後麵小聲議論,他不知道她們在說什麼,但是感覺一定是在說自己,於是他別扭地轉過身,盡量禮貌地說:“你們不說話誰會把你們當啞巴嗎?”
女孩子們哄地笑了起來。
其中一個說:“管天管地,還管到了咱們議論說話!”
另一個說:“這個‘全體爆炸’的家夥還蠻橫的!”
其他女孩都樂彎了腰。
亞南這才知道,說的是自己的頭發。
他感到很不自在,緊抿著嘴唇,漲紅了臉,就好像受到了別人的侮辱與褻瀆。
來到教練跟前,二哥問:“郝教練,今天跑什麼?”
郝教練坐在鐵架子焊接成的講台上,他說:“少跑點,十個四百米。”
亞南大吃一驚!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十個四百米——這是他到目前為止從來都沒有聽說過的一個數字。可身旁的宋學棟卻高興地說:“嗬嗬,太好了!才十個四百。”
女隊員都鼓起掌來:“教練真好。”
其他隊員也很開心。
亞南低下頭,這才體會到,自己原來隻是一個從來沒有見過世麵的井底之蛙,他感到慚愧,不免有些黯然傷懷……
他們一共分成兩個隊伍……
這個小組跑出去半圈之後,下一個小組再跑出去……
一個四百米跑過之後,隊員繞場地走一周再跑第二個……
十個四百米隨著一聲聲哨響而結束。
此刻已經是夕陽西下。
隊員們興奮地坐在場地邊脫釘鞋。
原來,我跑得挺快啊!亞南邊脫釘鞋邊想。心情快樂許多。他抬起頭,蒼紫色的天空緊緊地扣著大地,極目遠眺,一隻孤獨的雄鷹翱翔在浩宇藍空,他多想圍著嘴唇大聲喊一嗓子啊——就和在自己的家鄉一樣!
然而,確實有人喊了!
他心中一驚:“是誰?”四處張望,噢——原來是二哥!
隻見他站在操場中央仰麵大聲呐喊,身子都向後彎成了一張弓。
亞南那高興的就甭提了!但是他心有餘悸地看看郝教練,隻見他麵帶微笑地在本子上記錄著什麼,偶爾側著腦袋思索問題,全然沒有任何反感與抵觸的跡象,這讓亞南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