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突來的變故
還不是因為醜惡的爸爸!
醜惡的爸爸!
醜惡!
那時候,林家響還上著小學,六年級,當著班長。就快畢業了,他心裏懷了激動,又難免惆悵,他覺得,升學是好,可是舍不得離開同學們和敬愛的小苗老師。同學們對他太好了,而小苗老師呢,簡直跟親媽媽一樣。
班主任小苗老師30左右歲吧,漂亮、活潑又善良。她本是縣城裏的人,聽說是師範大學畢業的,應該教中學,可是甘當誌願者下鄉支教,在這所林家梁子小學已經幹了3年多。她明明知道,男孩林家響的爸爸是個遊手好閑不務正業的賴皮,偷偷摸摸,坑蒙拐騙,在村裏有著一個難聽的外號——“八爪黃鼬”;可是她並不因此歧視林家響。她知道,過去人們常說這樣一句話:“一個人,沒有選擇父母的權力”,這話沒錯。林家響生在這樣一個家庭裏,多麼不幸啊!不過,有一點是值得林家響驕傲的,那就是他有一個非常優秀的媽媽。家響的媽媽叫陳景華,長相端正,稱得上漂亮,勤勞又能幹,而且非常賢惠,對家響奶奶的孝順出了名,受過鄉政府的表揚。誰家有緊活兒,有難處,她會爽快地幫助人家。她對她男人的所作所為特別氣憤,她和他絕不是一股道上跑的車。村裏人說,陳景華可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她沒有提出和男人離婚,就是怕林家響有了後爹吃苦頭。她忍著,一年又一年,和男人打著一場兩個人的戰爭。她盼著男人浪子回頭,改邪歸正,有一天變成個像模像樣的莊稼人。
小苗老師了解林家響的家庭,喜歡林家響如他媽媽一樣的好秉性。同學們也喜歡林家響做遊戲時,以“手心手背兒”分撥結伴,誰都想跟家響一夥。小苗老師不僅讓家響當上班長,還常常資助家響一些零錢,給家響買本子呀、筆呀、圖書呀,前前後後有多少次,那是記也記不清了。
“老師啊,”林家響好幾次都這樣說,“咱媽媽說,您掙錢也不多,到鄉下來又挺苦的,就別顧我了!”
小苗老師撚著家響粗糙的手背說:“我顧你多少呢!不值得說說哩!林家響你好好念書,立誌成才啊!林家梁子自古以來沒出過高中畢業生,你應當是頭一個!而且,念高中不是最後的目標,你要爭取上大學,記住沒有?”
林家響心裏一陣熱,卻不做聲。上大學?敢情是夢寐以求,可那不是登天嗎?早就聽說上大學花錢不論百不論千,得論萬,咱能把初中頂下來就很不錯了。
這天,畢業考試結束了最後一科,大家都沉浸在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裏。林家響和三名夥伴玩一種獨腳站立搗膝蓋的遊戲,他們用出手心手背兒的方式結對子。唱著下麵的口令,把自己的手伸出來,看看誰跟誰一致。
白手心,黑手背兒,
誰願跟我湊一對兒!
白手心,黑手背兒!
誰願跟我湊一對兒!
……
不論做什麼遊戲,誰都願意跟林家響一夥兒,因為林家響個頭不大卻極有力氣,而且從不狡賴。為了達到跟林家響一夥的目的,出手心手背兒的時候,都盡量盯著林家響的動作。
但是動作遲於口令是違規的,想跟林家響“湊一對兒”還得靠運氣。
湊對兒還沒結果,小苗老師招呼了:
“林家響呀,叫上同學們,擺凳子,坐到教室前麵來,麵朝南,照畢業相啦!快些啊!”
原來,從鎮上請來的大名鼎鼎的跛腳照相師,已經在教室前麵擺好了一個三腳架。
照畢業相,這他知道。他今天特意穿了媽媽拿新布頭做的藍色半袖衫。還有一雙綠膠鞋,也是從集上新買的。小苗老師穿上了湖綠色的新裙子,頭上紮了一個粉紅色的蝴蝶結,打扮得漂漂亮亮。就在大家歡天喜地地搬來凳子,排隊照相的時候,忽然有個遲來的男生,悄悄地對著林家響的耳朵,說了一句嚇死人的話:
“林家響,你爸死了!”
林家響騰地一下立起來。
“你說什麼?”
“你爸死了!”
“你敢瞎說……”
“我起誓,我不騙你的!”
對林家響來說,這是一個晴天霹靂啊。爸爸固然沒有個好名聲,讓他和媽媽在人前人後抬不起頭,他也從來沒在乎過爸爸的存在;可是,爸爸突然死了,這不是小事啊。
爸爸好幾個月都不在家了,沒人知道他飄到哪個爪哇國去了,那麼,他死在哪兒了?得了什麼病?屍體又怎麼運回來呢?媽媽知道了嗎?奶奶呢?盡管在林家響的記憶中,爸爸留下的印象不是偷別家的東西賣錢換酒喝,就是打罵媽媽,打罵他,就是和奶奶翻臉、頂嘴,就是遭村裏人議論、搶白、唾棄;但聽到這個消息他還是渾身發冷,無聲地哭了。為什麼哭呢,他自己也不明白。
“快坐好快坐好!”跛腳照相師催促著,“不要互相擋著!別陰沉著臉啊!笑一點笑一點,說‘茄子’嘛!預備5,4,3,2,1!”
林家響拿袖子抹淨眼淚,強忍著傷心,堅持和大家照完了相,就跟小苗老師請了個假,一溜風朝家跑來。
原來,爸爸沒有死在外麵,他昨天晚上偷偷回到家鄉,乘夜盜割青山崖一家養鹿場機井上的電線,不知怎麼失手,被電死了!
丟人!現眼!可恥啊!
一個人怎麼可以有這樣的父親呢?林家響真想跳河!
媽媽沒有一滴眼淚,臉色煞白地走裏走外。她好像在收拾東西,又機械地把剛剛收拾好的東西挪來挪去,跟沒收拾一樣。
沒有像別人家辦喪事那樣穿白戴孝,更沒有在門前搭棚,請喇叭鑼鼓,也沒有買肉買酒招待幫工,好像喪事是別人家的。
村長和鄰居們,也不說什麼,不看僧麵看佛麵,熱心地幫著媽媽操持喪事。
爸爸躺在一口薄薄的棺材裏,家響想去看一眼,可是爸爸的臉蓋了一塊白布,身上蒙了一張黃色藍花的纖維布單子,就全看不見了。他想揭開那塊白布,媽媽攔住了他,說了一聲“別!”是怕他做噩夢。
“家響呀,”媽媽眼裏含著不落的淚珠,對兒子說,“我們命苦,你沒爸爸了。好哇,沒就沒吧,你沒聽村裏人說麼,你爸爸他,活著髒條街,死了臭塊地,不死不活萬人膩,咱們都不用想他!”
家響不知道該說什麼,淚水掛在腮角,胡亂地點頭。別人都有爸爸,自己怎麼可以沒有爸爸呢?
“就去他的吧!”病懨懨的奶奶捂著胸口,咳咳喘喘地對家響說,“你爸他吃人飯不拉人屎,該死不留念想兒!他死他的,咱活咱的!”
家響也不知道該跟奶奶說什麼,木然地亂點頭。
再簡單不過的喪事辦完了。家響看見,媽媽消瘦得不像媽媽了,忽然就老了,黑黑的眼圈兒黃黃的臉,散亂的頭發也不著一下梳子,話少了,是嗓子疼。
讓他不放心的是奶奶,奶奶病倒了。她的右手老是揪東西,捏東西,胳臂還止不住地搖晃,像什麼機器上的一個零件,不由自主。
田裏的活兒很多,玉米和棉花要鋤草、施肥、打蟲,西瓜秧要壓蔓,飼養的兩隻母貉子更是不能疏忽,清掃糞便,飲水喂食,再加上兩頭小尾寒羊要拉出去放青,11隻鴨子天天要趕塘,要收群。家響跟著媽媽起早貪黑,忙得像陀螺。他要搶著活兒幹,盡量讓媽媽輕鬆一點。
沒過幾天,他接到了通知書,考取了縣二中。
“小苗老師說,”他抑製著興奮,很小心地告訴媽媽,“咱林家梁子就我一個人考上了二中。別人差多差少的,都不夠分數段,又舍不得拿錢買分讀議價,就隻能上鎮中了。”
媽媽一手撫摸著家響汗酸味的腦瓜,一手揉揉眼睛,費勁地咽下幾口唾沫,才說:“考上了……那……好啊,真不容易呀!”
“小苗老師還說,縣城二中設備好,師資力量強,電腦有許多台呢!”
“是啊……那好啊。”
林家響幹活就更來勁了。他知道,媽媽沒有錢供他進縣城住讀上中學,想攢些錢,給他買一輛七八成新的自行車,讓他走讀。走讀比住讀省錢多了。買車子的錢呢,就等出在西瓜上。好在舊車子不算貴。
“媽媽,我們該賣西瓜了吧?”
家響綰著褲腿,赤著兩隻黝黑粗皴的大腳片片,大腦瓜一晃一晃地在西瓜田裏蹚來蹚去,在每個大個的西瓜旁邊插上一根細柳枝。“快長啊!快長!”他對西瓜們說,“林家響要進城上中學了,要買車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