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了，而我卻忘記了他們的名字。我把他們的臉張冠李戴弄不清楚。他們的頭被我接在了另外一些人的身上。這個人說的話被我當成了另外一個人說的。總之，我把什麼都忘了--忘了。還有一件東西也被我丟失了、遺忘了。我什麼也記不得了，本。"
"你想記得什麼?"本問道。
一塊石頭、一片樹葉、一扇找不到的門。還有那些忘卻了的麵容。
"我把別人的姓名忘了，我把別人的麵容忘了。我隻記得一些小事情，"尤金說，"我記得桃子裏被我吞下去的蒼蠅；記得在聖路易騎三輪腳踏車的男孩子們；記得葛羅夫脖子上的那顆痣；還記得萊克旺納的那輛停在'海灣港'附近鐵軌上的貨車，它的車號是16356號。有一次，在諾佛克，一個等著開赴法國的澳大利亞士兵向我打聽上船去的路，我還記得那個人的相貌。"
他盯著陰影裏本的臉，等著他答話，然後，把他那雙被月光映照得發亮的眼睛轉向廣場望去。
有那麼一會兒功夫，他眼前那滿是銀光的空間裏印滿了無數個他自己與本的身影。這邊，順著學院街的拐彎處，尤金看見自己正向他坐著的地方走來；那邊，順著市政府大樓，他神采奕奕地跨著大步在那裏走著；再這邊，在路邊台階的欄杆旁，他站著的地方，有一大群居住在黑夜裏的人，這群失落的人就是他自己--成千上萬的身影，來的來，去的去。左衝右突，無休無止地變化，始終不能改變一成不變的"他"。
與此同時，像是掙脫了遺失的時光的束縛，一大群本在強烈的光線照耀之下，在若隱若現的死亡之間轉進轉出，穿過廣場。本無時不停地在廣場上走著。遺失的年月裏的本、忘記的日子裏的本、記不住的鍾點裏的本，在月光照亮的屋宇邊徘徊著。一會兒消失，一會兒回來，一會兒離開自己，一會兒又和自己重聚，是一個人，也是很多人--不朽的本，在追索失去的死之欲望、已經完成的事業和那扇找不到的門--永遠不變的本，幻化成千身萬影，在所有的磚房前進進出出。
尤金注視著自己和本組成的隊伍，不是鬼魂，是失落的人，他看見了自己--他的兒子、他的男孩、他失去了的純潔的禸體--走過了噴泉，彎腰背著滿滿當當的帆布袋，跛著腳迅疾地跨過甘特的店鋪，在晨光熹微之中向著"黑人城"走去。在走過他正坐以觀望的人行道邊前麵時，他看見了那頂破舊的厚氈帽下那張失落的孩子的臉，他沉醉在神奇無聲的音樂裏，傾聽著遠處森林中的號角之聲，以及那幾乎能捕捉得到的無言的口令。一雙兒童的手熟練地折疊著剛出版的報紙，但那張寓言一般令人難以置信的遺失的臉，卻像是中了符咒似的，一晃就消失了。
尤金一下子跳到了欄杆邊。
"喂!你!我的兒子!我的孩子!回來!回來!"
他的喊聲被憋在喉嚨裏。那個孩子走遠了，留下記憶的隻是他那張令人迷惑不解、凝神諦聽的臉，這張臉轉向了隱藏著的世界。哦，失落啊!
而現在，廣場上則是被他們那遺失的、明亮的身影所蜂擁著，所有遺失了的光陰，一分一秒地凝聚起來、停住不動了。接著，廣場以流彈一般的速度，從他們的身邊收縮，然後從命運的橫杆上滑下，連同所有發生過的事情，連同他和本全部被遺忘的身影一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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