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華點頭:“您放心。”
畢竟已讀了兩年醫科,照顧一個肺癌病人雖不輕鬆,方華自覺已有充足準備。
不過等她真見到那老太太,才知道自己根本輕乎了。
老太太肺癌四期全麵擴散,皮膚壞死,背部四肢均有嚴重潰瘍,最輕柔的碰觸移動對她也如酷刑。幫她翻個身也常被罵至狗血臨頭,常令方華啼笑皆非。
人病到這個地步,生命已頹敗成一塌糊塗,救死扶傷全成虛話,她隻覺物傷其類的無奈與悲哀。
第一次真正體會醫生隻是一個絕望的行業。
老太太的呻[yín]隻在瑪啡發揮作用的幾小時裏停止。
那忽然安靜下來的幾個小時隻能聽見呼吸器單調的聲音,一下一下。凝神聽時,令人不期地悚然,仿佛是一個異類忽然有了生命,在你身邊放肆又陰險地聲聲吐納。
夜間空調很涼,一屋子的藥氣。
方華在床腳點一盞小燈,一本本看圖書館裏借來的小說。
心中似生出根根小刺,完全無法集中精神。
書讀得前所未有地慢。
第十天,方華照例在晚上八點走進病房。看見房中加了一張病床,床上病人已經睡下。
病房是從前的實驗室,很大,新加一床後,兩床間仍然相距三四米遠,房中頂天立地懸起一幅布簾,互不驚擾。
掀簾過去老太太床邊,白班輪值的老太太二兒子衝她點頭,寒暄幾句,一臉疲色地離開。
鎮靜劑的效用隻維持到夜間一點,老太太醒來,呻[yín]。
這晚又到皮膚換藥時間。
換藥時的痛苦想必十分難耐,老太太罵得格外凶。罵得脫力,又喀喀大嗽,聲聲搜腸裂肺,令人聽之駭然。自己的喉嚨仿佛都要塞住。
方華徒勞地安慰,連聲說 “就快好了。” 盡量放輕手下動作。
但是混亂中時間似乎止步,老太太忽然不再叫罵,孩子般嚎啕,一聲聲喊:“讓我死了吧!” 萬般淒厲。
方華心亂如麻,滿臉淚汗,雙手顫唞得不能克製。
是這等生生折磨,求死不能,這一刻才知安樂死真是高尚人道。
折騰許久,老太太迷糊睡了,睡夢中依然聲聲不絕地呻[yín]。
方華轟轟的腦海慢慢安靜下來。
聽見另一張床上有人輾轉反側。知道吵醒了人家,心中略有不安。
這一夜窗外下起小雨,打在樓外密密層層的爬山虎上,沙沙不斷。一分雨意也竟鬧成十分。
方華聽見雨聲走到窗口,樓前一片白花花的燈光,照不亮半空中那些細到透明的雨絲。
一時間仿佛所有雨聲都隻是種幻覺。
早上八點,主任醫生帶隊浩浩蕩蕩地查房,先查外麵那張床。
聽見醫生問:“方華是吧?”
有個男人應了一聲。
方華心中一動,又一個方華?
離開時,不由著意地看一眼那張病床。床上卻已無人,想是那與己同名的病人已起身洗漱。
第二日來時,那個方華又已睡下。
床前卻坐了一個年輕女子,中長直發,套裝,背影十分玲瓏。
她聽見門響,回頭,對方華友好地一笑,又複轉過身去。
方華有一刹不能移動,心中久久未能落潮。
才知道世上真有美麗這一回事,決不能用“好看”二字形容。
那女子在九點離去,並沒有留下來陪護。
這一天白日看護老太太的是三兒媳,她告訴方華醫生已加大了瑪啡劑量,老太太應該可以消停一會兒。
果然當夜無事,甚是相安。
次日早上方華依然沒有見到那個同名病人,查房後便不知他去了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