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周末的晚上,十月下旬。
白天裏下了雨,晚上有沁骨秋涼。
看台上男生在彈吉它,操場上有人嘿休嘿休地跑圈兒。
一俟女生跑過,看台上便弦繁管急,分外賣力。
那些女生一定是尷尬又快樂的。方華輕輕微笑。
十二月七號,是那個方華的生日。
一早開始下雪,車行緩慢,方華趕到X 醫院時街上雪已積了一寸。
她直奔住院部,到護士台登記。“勞駕,我要看 503 房方華。”
護士低頭看一眼記錄:“沒這人。”
忽然間,方華覺得雷轟電掣。
旁邊有護士抬頭看她,“是不是挺年輕的那人? 他愛人特漂亮?”
方華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力氣點頭。
那護士以同情的眼光看著她:
“你是他朋友? 怎麼還不知道,他病情發展得快,上個月就沒救過來。”
方華沒再聽下去。
她慢慢走到樓梯間,機械地走下一級級台階。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腦中一片空白。後來她終於抓住一個念頭:他和他媽媽一樣,死時還不到三十。
她反反複複地思考這個問題,走出醫院,沒有坐車。
毫無目的地走在人行道上,四下裏全是白茫茫的雪花。
她想起他今天該滿三十。
她在冰麵上滑了一跤,後麵的行人繞過她走,她慢慢爬起來,並不覺得疼。
她一直走一直走,最後發現她已走到了M大。
從城東到城北,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幾個小時。
她在M大的看台上坐下來,看見紅男綠女在打雪仗,他們有快活明亮的笑聲。
不知不覺天黑下來了。
卻再沒有人彈吉它,也沒有人跑步。
隻有她自己,坐在看台上。看男生樓和女生樓的燈光在一瞬間熄滅。
忽然間兩座晶晶璀燦的樓台一起消逝。
後來她聽見那段廣播,她發現廣播響的時候天還隻朦朦亮。
果然是好一把亢奮的男聲:同學們,讓我們鍛煉身體,爭取健康地為祖國工作五十年。
十年後他們的廣播還沒有改,M大廣播室真是可怕。
她一個人嗬嗬地笑起來,笑了又笑。
零零星星地有人來出操,第七套廣播體操的音樂歡快雄渾。
早操後有人拿著飯盒朝食堂狂奔,出來時買了金黃的油餅。
不拘小節的男生邊走邊吃。
…… ……
這個世界什麼都不曾改變。
隻除了那個告訴她這些的人已經死了。
…… ……
方華站起身,四肢都僵了。手腳凍得失去感覺。
她坐車回了B醫大。這一天她沒去上課。
她在白天的時候睡覺,就象那個暑假裏她每天做過的一樣。
她病了一場,許多天高燒不退,到附院打了點滴。她的手腳從此每年都生凍瘡。
病好後她仿佛對功課突然失去興趣,她仍去聽課,卻常在課堂上發呆,從前是傳抄範本的筆記她現在一個字也不想記。
但是期末考試就快來了。
她去聽病理學的大班複習,坐在階梯教室最後一排。
不知道神思遨遊到什麼地方,直到她忽然聽見有人咳嗽。
她就象觸電一般抖動一下,屏息等待。
終於等到那人又再咳嗽,她側耳傾聽,傾聽…… ……
忽爾淚下。
多麼象他…… ……
原來她還可以哭。
…… ……
眼淚無聲無息地洶湧,她伏在自己臂彎之中。
整個世界都失陷在一片潮濕的黑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