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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三十九

第七節

張裏元走後,錢正倫匆匆草擬了兩份電文,不失客氣地交到被留下把風的兔子手裏:“兄弟,隻好你辛苦一趟,將這兩份電報麵呈張專員,並請他轉發徐州長官部及軍政部軍法司。其間或有不妥,還請張專員不吝酌飾。”

“恁長,記不住……”兔子倒拿著紙瞅了一眼,而答複足以令任何正常人氣結。

錢正倫陷入尷尬……他終於十分懊惱地覺悟:在這個不尊不卑、不兵不匪的玩意兒眼裏,張裏元才是天王老子,什麼戰區長官、什麼皇命欽差,統統頂不上一個屁。

“兔子,聽話,送信去。你她娘的該不是想讓我這就被人崩了吧?”我連哄帶嚇地為錢正倫解圍。

“俺在咧,他不敢!”這就是他那顆奇怪腦瓜兒裏的算盤,不過已足令我的心中暖意翻湧……錢正倫幾乎無地自容,隻得擰過身去佯作不聞。

“去吧,你不在人也不會。剛不都聽見了,一場誤會,都是自己人。”我繼續替錢正倫開脫。

“自己人?俺臨沂的狗都不能咬自己人……”兔子這才碎叨著把電文揣進懷裏,一邊轉身奔外。我想起一件事,也緊跟著一腳跨出院門。站崗的憲兵猶豫了一下,不過並沒有抬槍攔阻。

果然,叢慧還在二十步外的房根下站著,憂心忡忡。看來她本打算叫住兔子,不過發現我居然也出現在門口,還一副遊手好閑的欠揍樣兒,她蘋果一樣的臉上這才笑容綻放。

我衝她扮了一個鬼臉,“回吧,我沒事兒。”我故作輕鬆地衝她喊道。

“沒事兒幹嘛還呆在這兒?”她站在原地,將信將疑。

我幾乎語塞……徐渡何德,竟能教這些人為之掛懷?想來就算此刻被一槍斃了,應也已不枉此生。“……還有事兒要說,你回吧,完事兒我看你們去。”

我說的是“你們”,而不是“你”!——我實在已不能、也不配許給她一絲的期望與未來,盡管這讓我的心中酸楚難當。

叢慧走了,三步一回頭地走了,而輪到我一語不發地回到院裏,憂心忡忡。錢正倫遞過來一支煙,我失魂落魄地點燃,深吸一口,然後用生生吐出的煙霧把自己燎得兩眼強睜。我忘了自己並不擅長抽煙,偶爾跟連裏的丘八們混上一根半支的,也無非是為了證明自己是久經陣仗的老兵、是可以生死與共的弟兄。

對錢正倫來說,接下來發生的,是又一幕驟驚與驟喜:林重帶人《劫法場》,而我把它改編成了《野豬林》……

錢正倫把形勢的掌控權完全交給了我。我想,他的心裏一定正悔天恨地:自己幹嘛放著武漢大本營的燈紅酒綠不呆,非要跑到津浦路來扮這個倒黴透頂的包青天。本以為揣著軍政部軍法司的尚方寶劍,一到前線就能教這些雜牌部隊望風而伏。沒想到別說眼前這群衣衫襤褸的兵渣子,就連兔子那樣的連鞋都穿不慣的鄉巴佬、死癟三,都不屑正眼瞧他。這實在是太太太他媽傷自尊了。

林重見到我,倒是很高興。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每抽完一根,就理所當然般地伸手問錢正倫要。他眉飛色舞、添枝加葉地向我炫耀著搞到日軍佐官刀和第二支南部的經曆,言至精彩處,連錢正倫都忍不住湊近前來。

“個板麼日的,老子跟這槍啊,是真有緣,也真沒緣。”林重歎了一口氣,一把抓過錢正倫的手,“既然我兄弟說了,這都是板麼日的誤會一場,那大家就都是自己人了。老子也不能讓你老錢白來前線一場,這槍就算婊子養的見麵禮了。這兩天我兄弟就勞你給照顧了,別人不說,老子二二八團三營還能喘氣的兩百來號人,都領你老錢的情!”說完,豪俠氣十足地把南部砸到錢正倫的手裏。

錢長官捧著槍,激動得兩手亂戰、語無倫次:“林,林營長,兄弟,這個,實在,兄弟無功受祿,何以為報啊……”“不用婆婆媽媽的,老子打鬼子,東西滿地撿,一支破槍不算個物什。”林重一揮手,一臉滿不在乎。

我服了,這家夥看似漫不經心的饋贈,其實足以令錢正倫得瑟上半輩子的。要知道以他的職份,從前線弄到一支正宗南部十四,基本絕無可能。而現在,他大可以拿著這支斃命佐官的配槍回大後方好好地炫耀一番。假如虛榮過後,再獻與上司,天知道還會帶來什麼難以逆料的好處!

“長官到——!”門外的憲兵突然高聲通報,院子裏的這場奇怪的聯歡也戛然而止。林重們或是慌忙把煙屁股撂在地上踩滅,或是呲牙咧嘴地掐斷煙頭,而把剩下的一截兒揣進兜裏……

張自忠走了進來,楚芊和杜藍哲緊跟在後麵。

所有人都筆杆兒條直、鴉雀無聲,隻有未及散去的煙霧,還在眾人的頭頂上嫋嫋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