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五十四
第七節
放下電話的池峰城抹了把臉,就像當真被老長官啐了一臉口水。
“副師長,組織敢死隊!凡報名者賞洋十塊。”他不是不知道,人家命都不要了,提錢那就是打臉。
“香餌之下,必有懸魚,重賞之下,必有死士”,講這話的,要麼蠢得相信自己智商蓋世,要麼聰明到已然藐視蒼生。
副師長屈伸有些猶豫,“師長,還上酒?”
“上!為啥不上?砍頭還得賞碗上路酒呢……”池峰城忿懣中透著無盡的傷感。幾百人赤膊而去,幾十人相扶以回……在海碗裏打著旋、翻著沫的,分明是從此隔作陰陽的無奈,和視死如歸的悲情!
“弟兄們,俺老池不說瞎話,台兒莊已被鬼子占了大半,咱們壓根兒沒地方可退了!當兵扛槍的,咱們不去死,難道叫家裏的老子娘替咱死?穿了這身軍裝,被人家挖心開膛,也是本分;往回跑,被軍法隊斃了,那叫丟人!弟兄們,你們先行一步,俺老池後腳就領著副師長、旅長、團長們跟來。大家夥兒要不嫌棄,下輩子咱還在一起當兵吃糧,俺還領著你們一道打小鬼子,日他們娘!”說完,他雙手捧碗一飲而盡,還順勢抹掉了不知何時偷溢出眼眶的淚水。
酒很劣,也很烈。象一枚點著的燒夷彈,灼得嗓子眼兒冒煙,不過他喜歡這感覺。因為他聽見了自己身體一萬個呐喊的聲音:跟他們一起死,一起死!
“師長,”屈伸麵帶喜色,“司令部調來協防的炮營到了。”
“哦?快把人叫來。”池峰城心裏早已撲嗵一聲給孫連仲跪下了:這會兒別說炮了,能往鬼子堆兒裏扔它幾千響炮仗都好啊。
池峰城圍著綠幽幽的PAK37戰防炮轉了兩圈,不由自主地摩挲著早已被炮手們蹭得發亮的銅製構件。這些黃澄澄的零件,讓他想起景縣老家祖宅門上的鋪首,光滑、厚重、踏實。
“兄弟,這玩藝兒該不會隻能用來打小日本的戰車、或是在牆上開窟窿吧?”他還是有點兒不放心。
“池師長,職部佟大芳。這種戰防炮不但能打穿甲彈,同樣也能發射可大量殺傷敵軍的爆破彈……”
“哦?”三十一師師長兩眼放光,不住地用舌頭潤濕被烈酒灼幹的嘴唇,“放一炮給我看看。”
“沒問題!”佟大芳指揮炮班的人調整好了炮位,然後扛著炮隊鏡就上了房頂。
“聽我的命令,調整諸元……”一切就緒後,他這才招呼池峰城上來。
“池師長請看,日軍輕機槍組!”
池峰城湊近炮隊鏡筒——兩百米開外,一挺日軍機槍從一堵院牆的豁口探出槍管……
“炸!炸!給老子炸掉!”他急不可耐,生怕這些蟑螂一樣的對手預感到末日將至,而再挪了位置。
炮並沒有響,炮班的四個兵隻是麵無表情地望著自己的營長。
“池師座都發話了,你們還等什麼?!”佟大芳有些難為情,忙不迭地嗬斥,其實也是想為這位殺紅了眼的師長大人找回些麵子。
池峰城並不生氣,換作他帶的兵也一樣。隻認長官,不認官階,杜光亭帶兵果然不錯。
嗵——一顆空包彈在炮膛裏炸響,堵著炮口的超口徑炮射榴彈隨即破空而去,緊接轟隆一聲巨響,日軍的機槍組瞬間消失在一片騰起的硝煙與四散回落的土石下。
不管看沒看見,院子裏的人們個個興高采烈。他們相互摟著肩膀、狠狠揉對方的腦袋……就仿佛台兒莊之戰已經完勝,更或是一個天天被人暴打的孩子,憑空得了一本足以號令天下、還能一日速成的武林絕學。
“佟營長,請你再拉幾門炮過來,提前瞄好目標,天黑後,把咱前麵能找得到的火力點全給敲了……敢死隊!做好夜戰準備!”
“兄弟,等將來咱三十一師給陣亡弟兄立碑的時候,一定為你和你們杜師長也刻上一段兒!”他拍著佟大芳的後背,由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