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八十四
第六節
“黃鵠一舉兮,知山川之紆曲,朝斯夕斯,日就月將。 再舉兮,知天地之圓方,念茫茫宇合,悠悠文物。 選珞珈勝處,學子與翱翔,任重道遠,來日亦何長。學子與翱翔,努力崇明德,藏焉、修焉、息焉、遊焉,及時愛景光……”
“林小姐,你這唱的啥歌啊?”卡車的車鬥裏,所有人都隨著車體晃動竭力自持。等林彤的歌聲告一段落,一個聽癡了的小兵這才鼓起勇氣發問。
“你聽得懂?”林彤微笑地望著他。
“不,不懂,但是好聽。”小兵也怯怯地笑。
“是我們國立武漢大學的校歌。等打完仗,我還要回學校念書,繼續念,直念到博士,到時候,你來找我玩。”林彤望著南方,現在,她居然有那麼一點點想家、想南方了。此時珞珈山應該已是綠意蔥籠、櫻桃花謝了吧。
“啥是博士?”對方顯然是個沒見過多少世麵的鄉下兵。如果不是打仗,這會兒或許還貓在某個不知名的淮南鄉村裏,做著有朝一日進大城市、開大眼界的飄渺美夢。
這場戰爭,令整個國家來都猝不急防。人們紛紛從各自平靜的生活中驚醒、聚攏、投入其中。他們中的很多人或許並不具備主權意識與民族自覺,更沒有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的霸氣與胸襟……然而這些卻絕未妨礙他們麵對強敵如雨點般落下的炮彈時,從戰壕裏一躍而出、義無返顧。
想到這些,林彤有些傷感。對戰爭的準備,她並不比車上的補充兵們充分絲毫。兩個月前,她還隻是從哥哥語焉不詳的信中,去觸摸戰場的輪廓、感受硝煙的氣息。如今,她自己也將身赴前線……若果如湯軍團長所料,隨著戰局急轉直下,荷澤或將成為下一個臨沂,甚至是台兒莊!
她又想起哥哥信裏反複提及、親密有加的那個人,心中更多了一份惆悵:“老哥啊老哥,你那兄弟好是好,可人家身邊都有人了呀!唉……也就遇到我林彤了,我想得到的,誰也別想拿走!”想到這裏,她似乎又生出了某種自信與樂觀。她從腰間的小包裏摸出那塊銀元,捏在手掌心顛來倒去地把玩。
“再有一個時辰就到荷澤了,都打起精神,別丟了長官的臉!”卡車繼續顛簸爬行在魯西南的公路上,副駕駛半邊身子懸在車外,衝著車鬥裏快被顛成一鍋餛飩的人們大聲嚷嚷。
原野上,鄉下高高低低的樹木在正午陽光的照射下,仿佛正散發著嫋嫋蒸汽。林彤望著它們,居然產生了某種錯覺:似乎自己隻是原地起伏的一葉孤舟,真正奔跑著的,是那些樹,以及所有遙遠而陌生的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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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丘南關的臨時兵營裏,林重響響地打了個噴嚏。
“營長,額家鄉老話,這是有婆姨想你了。”馬立仁諂笑著借題發揮。
“屁,你老子我的女人沒在窯子裏,就在她老子娘的肚子裏……”他一邊咒罵自己確也憧憬過的女人,一邊氣勢洶洶地衝白藥叫喊:“你個婊子養的大煙鬼,新兵伢子不懂你他奶奶的也不做個像樣兒的示範?狗日的老子真瞎眼了帶你來!”
他從一個新兵手裏奪過一支漢陽造,漆裏哢嚓地扳拉推壓,從退彈到上膛四個動作一氣嗬成,“看清冇得?對槍要像對女人一樣,板麼日的,要幹淨利落,還得拿捏好分寸!”已經被吆來喝去一早晨的新兵們哄堂大笑。或許在他們心中,這個時刻都像要扒人皮、抽人筋的凶悍長官,其實也並不那麼可怕。
林重沒有笑,他把槍高舉過頂,繼續凶神惡煞般地環顧全場:“自即日起,此一物已比你們的老子娘、媳婦兒子更金貴、更要緊。槍在人即在,就算槍不在了,人也要在!”他喊得斬釘截鐵、直貫雲霄。無論他願意與否,眼前這幫混混沌沌的家夥,已經成為了他的兄弟袍澤。
林重絕不怕死,但他同時也信奉另一種信條:仗打不贏還可以重打,命沒了,一切就都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