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九十四(1 / 1)

正文-九十四

第四節

林彤開始生出一絲後悔。

沒有壯懷的軍歌,更沒有誓師的烈酒,開往前線的車隊就這樣顛簸著朝著與難民相反的方向,艱難前行。如同幾條逆流而上、急著洄遊產卵的鮭魚。

打頭的卡車上,藍成章索性站在駕駛室外的腳踏上,一手扒著車門,一手揮舞匣槍,嘴裏反複喊叫:“師座親率大軍反攻,還算軍人的都跟我們回去!”

這一招果然有效,大部分敗兵略作猶疑之後,就又都跟著車隊掉頭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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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敵機!”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人群頃刻大亂。藍成章也跳下地,一骨碌滾進路邊的水渠。車上的士兵也紛紛跳車、尋找隱蔽。果然,天空中出現一個黑點,伴隨著嗡嗡的引擎聲音。黑點越來越大,轉眼就將飛臨車隊上空。

“林小姐,快下車!”藍成章衝著駕駛室裏似乎嚇傻了的林彤大喊大叫。對方卻仍然穩穩坐著,隻把頭探出車窗,目不轉睛的盯著天上的不速之客。

“瞧你嚇得那樣兒,那隻是架偵察機!不信你趴著看它下不下蛋!”林彤的自信並非毫無依據。武大就讀時,同係的男生中並不乏崇武好鬥的將門子弟。一次,一個兵工署副司長公子竟把早期日本軍方的戰機圖譜帶進班裏炫耀。一向以軍官家屬自詡的林彤,當下便仗著全院男生對自己獻愛無門的派頭,一把搶了下來,還抱回家看了好幾個晚上。憑著記憶以及頭上這架雙翼機的外在特征,她基本可以認定,這個鬼鬼祟祟、搖搖晃晃的家夥,多半是日本早年的川崎八八或是中島九四,是徹頭徹尾的偵察機型!

藍成章還有些不信,繼續趴了一會,見敵機隻盤旋不投彈,這才拍著身上的泥土爬上路麵兒,“奶奶個腿!還當是個蜇人的馬蜂,原來是隻隻會嗡嗡叫的蒼蠅。來人啊,架機槍,打跑它!”

說完,他踢了一腳一直趴在身邊的那個軍官模樣的人,“弟兄,起來啦!都他奶奶的李嶽霖鬧的,把人搞得神經兮兮。”

勿然,情偵連連長覺得有些不對。這個人雖然滿身塵土、臉上更髒得像鑽過炕洞,領子上卻別著一副金光閃閃的少將領章。他趕緊改口:“長官,你是……”

“鄙人六十八旅旅長,李嶽霖。”少將垂頭喪氣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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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必蕃瞪著眼前這位狼狽不堪的少將旅長足有半支煙的功夫,這才悻悻地說話:“李嶽霖,你很好啊!”

羞愧得不敢與他對視的李嶽霖自知理虧,嘴裏囁嚅著回答:“師座,我,卑職我……”

“哼,”李必蕃用鼻孔輕哼了一聲,“你一個堂堂少將旅長,把個五六千人的隊伍帶得一瀉千裏,真的很本事啊!”

“師座,卑職無能,敗軍失地、愧對國家與長官信任,師座,你斃了我吧!”說著,李嶽霖掏出配槍,雙手捧著遞了過來。

李必蕃並沒有接槍在手,而是臉色平平地一字一句:“臨陣殺將,徒遂敵之所願。這種吃虧的事情,我李必蕃不幹。李嶽霖,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見到你!”說著,轉過身去。

“師座!師座……求師座給我一個機會,我,我李嶽霖願以羞愧之身、戴罪立功,為師座複奪鄆城。”六十八旅旅長涕淚橫流、扯著李必蕃的衣擺,幾乎下跪。

敗軍不如寇,可即使是山賊,也並非全無尊嚴。連槍斃自己都顯得不屑,令一向心高氣傲的李嶽霖如蒙奇恥。相去不過分秒,他已變得幾乎無所畏懼,哪怕麵對的是一輛正在噴吐火舌的日軍坦克。

“複奪鄆城?你有這份心,就能保證這些人還能服你?”說著,李必蕃頭也不回地指了指身後那些一路收羅來的散兵遊勇。

“師座!”李嶽霖再也支持不住,揪著他的衣角跪了下去。

見老長官給師長下跪,敗兵們也跟著跪成一片,隻剩下李必蕃柱子一樣站在中央。

“你,你們……”他轉向所有跪下的官兵,這些人中的不少麵孔曾跟著他從湖南打到陝西,又從臨渲打到德州、滄州,直到魯南。

“你們真的有膽量殺回去?”他望著眾人,環問一圈。

“有!”李嶽霖率先回答,六十八旅的幾百潰兵也跟著齊聲回應。

一片呐喊聲中,李嶽霖突然站起身,他高舉左手、張開手掌,右手扣動扳機。在一片小小的血霧之中,子彈破空而去,隻在他的左手中央留下一個被槍焰灼得發黑的血肉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