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二六
第四節
我開始慶幸當初在徐州時沒被派去接收補充兵，這活兒真不是人幹的，尤其眼下我需要聚攏在一處的是好幾千曾經死裏逃生的兵油子。
“立——正！”我聲嘶力竭，可依舊有三分之一的人一邊稍息著，一邊嘬著牙花子聊天。
大半個早晨，我都在衝著簡易操場上的兵渣子們犯暈……他們就像什麼都不怕，也什麼都不在乎。站在前排的好歹還有點兒樣子，後麵的幹脆兩手插兜，就像是才換完藥出來曬太陽的。幾千人交頭接耳的聲音，彙集在一起，簡直如同幾萬隻圍著糞池嗡嗡的蒼蠅，那動靜可以算得上轟鳴。
七竅生煙的我，已經顧不得市區非遇空襲嚴禁擅自鳴槍的規定，奪過憲兵手裏的漢陽造就衝天開了一槍。出乎我的意料，這些家夥的心理素質好得驚人，槍響之後，隻安靜了不到兩秒鍾，就重新喧嘩起來，仿佛剛才那一響隻不過是哪家孩子放了個炮仗。
我徹底氣餒了：軍委會也不知怎麼能把全國軍裏最沒正形兒的渾蛋聚到一起，這差不多是個奇跡。我甚至開始想像他們趴在碼頭要塞的壕塹裏吹牛嗑瓜子的畫麵。
一個站在頭排靠邊兒位置上的中年上尉衝我擠眉弄眼，似乎有話要說。我會意地宣布：“全體原地休息……不許解散！”然後手一指他，“你！過來，有話就快點兒說！”
“長官，借一步說話。”說著，那人居然自顧自地出列，還招呼了周圍幾個領子上有貨的家夥朝一處樹蔭走去。
我隻得沒好氣地跟了過去，身後傳來丘八們忽忽喇喇原地坐躺的聲音。
“長官，挺年輕是吧？”他抹著臉上的汗珠子，似笑非笑。
不等我開口斥責，他就繼續幽幽地說道：“小長官別動氣，俺叫胡六左，早先是七十二軍八十八師的軍需處副主任。我身邊這些家夥，有川軍的，有晉綏軍的，還有湘軍、陝軍、東北軍、粵軍、桂軍……可唯獨沒有中央軍的。”他如數家珍地伸手朝周圍一劃拉。
“行了行了，誰聽你說這些個沒用的。前麵正在打仗，每天死的人裏一樣多的是川軍、桂軍、晉綏軍！”我不耐煩地試圖打斷他。
“長官別急啊，我還沒說完呢。”他接著慢條斯理地說：“當兵的來路就更雜了，有打過淞滬的，有從南京跳江逃回來的，有打徐州的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好像還有幾個在北麵黃泛區喝過水的……人嘛，當兵打仗是天經地義，可也不能說大家就不圖點兒啥。你們說說，你們穿上這身皮、把腦袋夾在襠裏去打仗，都圖個啥？”他轉向眾人。
“俺那時候不懂事兒，以為穿上軍裝抖個不行，還有餉錢拿，就上船了！”一個胡子拉碴的上尉率先張嘴。
“俺是想著打跑了鬼子，回家好說房媳婦，再生上幾個娃兒。”
“老子是被抓來的，後來班長死了，老子成了班長，排長翹了，老子又成了排長。”
“額爺說了，穿上官衣，就誰都敢吃敢拿了，前清這樣兒，民國也還這樣兒……”
我笑了、氣得笑了……奶奶的，就是沒有一個是奔著殺敵報國來的！
“好了好了，都靜下！”胡六左笑嘻嘻地轉向我，“小長官都聽到了，連這些當官兒的都不認你們讀書人那套死理兒，更別說下麵那些個髒貨爛貨們了。”
見我顯然已陷入躊躇，他忽然正色道：“不是我們不愛國，這裏的弟兄們有一個算一個，都為國家負過傷，也就算盡過本分了。可話說回來，就算這民國跟咱老百姓沒啥關係，畢竟不還有個家嘛！你們，誰不想回家？”
沒有人接話，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別說他們，就連我也時常夢到秦淮河兩岸的燈火、夢到新街口招展的店旗。
“眼下，家被鬼子占了，鄉裏鄉親的要麼背井離鄉，要麼死在人家的槍口下、刺刀下，想聽個鄉音那也隻能是在夢裏……是男人，誰不想著回去殺鬼子？！要不，我們幹嘛才養好傷，就又重新聚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