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三五
第十三節
胡六左變戲法兒般地從上衣兜裏摸出兩根煙，把“品相兒”挺拔的一根遞給了我，自己則叼著有些皺巴巴的另一根，認真地捋了捋……這個賊骨頭，子彈都要打光了，居然還咪著煙。
仿佛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他不大好意思地解釋道：“從鬼子身上摸來的，本來有半包，我沒忍住先抽了幾棵。”
勤務兵擰滅了指揮所裏最後一盞馬燈，我們倆摸黑來到外麵，背倚著一處胸牆。
他攏起手幫我點著了煙卷，然後自己也點上。最後一晚了，我們已不太在乎是不是會因此挨上一發炮彈。
“兄弟，不是老哥非要逞英雄，咱都知道，留下來的是九死一生，誰還不想好賴地活著？”他深吸了一口，煙頭的火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兄弟，咱這半輩子裏，沒幹成過一件像樣兒的事情——黃埔軍校，呆了半年熬不住跑出來了；咱還入過共產黨，後來風聲緊，有聯係的幾個都死了，也就算悄悄退了；接著又進了國民黨，穿上這身皮想混出點人樣兒。結果南京一戰，隊伍垮了，我也心寒了……老哥看得出，你是有心思的人，有機會辦出大事情來。至於老哥……就讓咱第一次，也許是最後一次辦一件全乎的事兒吧。”
我沒有吭聲，是因為我壓根兒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根據作戰會上的決定，胡六左與高濟川帶領兩個排原地斷後，俟主力平安突圍後，方可相機撤離……
伍大用摸到我們身邊兒，胡六左把吸了一半的煙卷遞給他，三營營附貪婪地嘬了兩口，又還給了他。
“團座，山上還能走動的海軍也下來了，走不了的負責天亮後把手榴彈塞進炮膛裏……還有，隊伍集結好了，我讓跟在後麵的弟兄們每人隻帶五發子彈、一顆手榴彈，多的全給老胡他們留下。”
“通知部隊，十分鍾後出發！去傳令吧……”我支走了伍大用。我想跟這個老兵骨再多呆一會兒，哪怕五分鍾十分鍾。我有好多話想說，卻又一句也說不出來。我知道，他執意留下，是要給自己一個交代，給那些永遠留在南京城下的同僚們一個交代……我根本沒權力、也沒資格否決他的選擇。
“走吧……兄弟，早點脫身，幾百條人命把在你手裏呐！”黑暗中，他的語調柔和得像是在哄一個不明事理的屁孩兒。
我霍地站起來，挺直了身體，大聲說道：“第九戰區第三十一集團軍榮譽第六師第一團團附胡六左！”
“……有！”胡六左愣了一下，顯然在琢磨我咋會突然有此一出。見我一本正經一動不動地杵在麵前，這才扔掉煙屁股跳起來立正。
該怎麼做？敬禮？握手？還是……我撲了上去，給了他一個結結實實的熊抱。
胡六左仿佛被我的舉止嚇呆了，乍著兩手不知所措。打進榮譽師那天起，我還從未見過他如此惶然。
在他反應過來之前，我已經鬆開了手：“老胡，要活著，我在軍部等你們歸隊！”
他笑了，笑得很無奈，我雖然看不清笑容，但能想像得出他的表情。
“走吧，徐兄弟，老哥要能活著，那是陣亡的弟兄們煩咱、瞧不上咱，不想跟咱埋在一處……在老哥心裏，自個兒這百十斤早就已經埋在中華門外了……走吧，走啊，走！”他別過臉去，聲音突然變得惡狠狠地，如同是在下令。
第十四節
從西、南兩支日軍的結合部突圍，這話說著輕巧，卻基本無從執行。
五六二旅和我團的正麵，加在一塊也不足一公裏。攻擊的日軍又是自西、南、東三個方向進攻，盡管其兵力尚不足以把半壁山圍成鐵桶，但部隊與部隊間的空隙也小到容不得我們輕鬆穿越。
果然，出發沒多久，先頭部隊就與日軍接上了火。按照既定策略，這支虛張聲勢的小部隊集中了幾乎全團的速射火器，彈藥也相對充足，而且刻意橫向進攻，還把團裏僅剩的幾枚信號彈都使了出來，把一場包圍圈外部隊趁夜增援的假戲唱得有板有眼……與此同時，斷後的老胡們也輕重武器一齊開火。一時間，把這副裏應外合的破圍場麵攪得像模像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