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四○
第四節
張克俠走後,我就像平空陷入一則看不透謎底的啞謎,歸隊之初的釋然與喜悅重又被忐忑焦慮所替代。
民國二十六年七八月間,平、津淪陷,我在跟隨北洋工學院師生西遷的途中不告而別,獨自一人南下保定投軍。那時我的信念何其單純,甚至算不上壯懷激烈:憑什麼坐擁四萬萬又七千萬之眾的中國,要被區區幾個島國雜毛幹得丟城棄甲……給老子一杆槍,我還就不服了!
然而時至今日一年有餘,平津未複,又陷太原、上海、南京、濟南、徐州……直到眼下朝不保夕的武漢。其間我見識了慷慨,也目睹了怯懦;收獲過勝利,更品嚐了失敗;領教了義薄雲天,也經曆了暗箭傷人。尤其在漢期間,我漸漸學會了無視前線健兒的血肉被兌換作四百裏外的明奪暗予、紙醉金迷……我開始變得多疑:對那些冠冕的誓辭、堂皇的口號、虛情假意的握手、甚至是同床異夢的擁抱。
政治,我厭惡政治,卻無奈地發覺政治的陰霾竟是無處不在、無所不包!
我正枕著雙臂、倚躺在行軍床上冥想,兩個人一前一後風風火火地推門而入。居然是陳芳芝和魏小叫!我一骨碌兒跳下床朝他們迎了上去。
“徐渡!好小子,武漢的娘兒們沒把你的骨頭睡軟嗎?你還知道回隊伍!”
“哪裏哪裏,兄弟一心牽掛抗戰,此次奉委員長之命前來慰問三軍……”我故意扮出一副猥褻的官痞樣兒、搖頭晃屁股地打著官腔。
“屁話,小洋車,把東西扔出去喂狗,這位徐長官已經吃過豬屎了。”
“嘿嘿。”魏小叫捧了一堆標著日本漢字兒的罐頭,笑嘻嘻地沒挪窩兒。這小子,跟臨沂時比起來,顯得又黑又瘦,領子上的玩意兒也已換成了“一毛二”。
我把屋裏除床之外僅有的一張條凳搬過來,請陳芳芝坐下,然後正要去招呼小洋車,不料陳芳芝把眼一瞪:“小洋車,去外麵把東西弄開,留神別把手槍營那些餓鬼都招來!”說著,摘下腰裏的短劍扔了過去。
“陳長官……”
“屁長官,叫哥!”他虎了叭嘰地擺了擺手,叼上我孝敬過來的煙卷兒,點著火,狠命地嘬了一口。
“大哥,又高升了,現在咋稱呼?”我接著嬉皮笑臉。
“一八○師獨立三十九旅七一五團團長,才剛提的!”魏小叫坐在門檻上接話。
“……我說小洋車,你不廢話能死嗎,能死嗎?早說了不帶你來,非跟來,來了就多嘴!”
“大哥,恭喜,好事兒啊!”小洋車不能走,至少這會兒不能走,我還沒吃上鬼子的罐頭呢。
“好事兒?屁!”陳芳芝晃著腦袋不以為然,“說我不想升官兒那是假的,可也不能踩著兄弟的肩膀上,那成啥人啦!”
我越聽越糊塗。
“今兒早上,老總先召集的咱師連以上官兒開會,撤了七一七團老韓。這咱沒話說,老韓在潢川那仗打得是差點兒意思,可把安旅長免職留任,我就想不通了。守潢川時,他安克敏沒含糊啊。十九號那天,三十九旅是最後一個突圍的,當時鬼子把四個城門都封了,老安硬是領著弟兄們挖開城牆衝出來的。是,他手下是有一個營長臨陣脫逃,可仗打成那樣兒,個把人扛不住嚇尿了,也是常事,不能把不是全記在旅長一個人頭上吧。那兩天鬼子攻城,又放毒氣又放煙的,城南陣地上兩百多個弟兄就是中了毒被小日本一個個活挑了……”講到這兒,陳芳芝恨得咬牙切齒。“人嘛,見的死人多了,有慫人變不怕死了,一樣也有漢子變得娘兒們了,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