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五八
第四節
投身行伍以來，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場景：兩三千名國軍將校、學員，甚至從南嶽各寺廟趕來的和尚，熙熙攘攘地坐滿了整個操場。幾千雙眼睛一齊盯著的，隻是正在走上臨時講台的那個人——一個聲名赫赫、如假包換的共產黨將領，中共代表團團長兼遊幹班副教育長葉劍英。
“諸位，今天我們在此，共同聽取葉劍英將軍講授遊擊戰法之精萃。身為本訓練班教育長，敝人同樣深感榮幸！”早已站在台上的湯恩伯首先為同僚作序，以示隆重，“葉將軍是中共方麵的高級將領，也是著名遊擊戰專家。在座諸位中，有的早就對葉將軍大名如雷貫耳，有的當年還同葉將軍的部隊交過手、領教過遊擊戰法的厲害、吃過大虧……”
台下的人群裏爆發出一陣善意的哄笑。
湯恩伯抬手示意大家肅靜，然後接著講道：“對中共之遊擊戰法，本教育長亦大有感觸。過去我們何以總打不過他們？敝人百思之餘，得原因者二：其一，為運動作戰；其二，便是依靠老百姓，用他們的話講，就是魚水關係……如今，國共拋棄前嫌、聯手拒敵，諸位才能有現時獲教於遊擊專家之幸運。因此，務必認真聽講、詳加領悟，以資將來更富成效之對日作戰！”
掌聲再次熱烈響起、持久回蕩在南嶽的群山之間。
就著掌聲，第三十一集團軍總司令走下講台，在最近的第一排坐下，並從口袋裏掏出記事本和鋼筆。
身著洗得有些褪色的深色軍服、穿一雙半舊馬靴的葉劍英微笑著站在講台後，威風凜凜卻又不失儒者之風。
未及開講，便先有一個坐在前排的將官站了起來：“葉將軍，兄弟專程從長沙駐地趕來受教。我身邊的這幾位仁兄，有的打衡陽來，有的從更遠的湘南來。兄弟所在的粵軍當年可是沒咋同貴軍交過手的，今天懇請葉將軍將貴黨貴軍之遊擊戰法要訣傾囊相授，也好讓弟兄們不虛此行，可千萬不要有所保留才好！”
“交過手也好，沒交過手也罷，如今大家不是都坐在一起了嗎？”葉劍英才一張嘴，台下便又一次彩聲四起，“既然是聯合抗日、同舟共濟，理當攜手而不再交手，更無須劃出紅白、強分彼此……此次劍英蒙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相邀，並受我中共中央委托，對本屆遊擊幹部訓練班予以襄助，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這一點，諸位盡管放心！”
“如湯總司令所言，如果說共產黨的部隊打仗有什麼可取之處，那首當其衝的秘訣便是依靠人民群眾，同時理論結合實戰，而不拘泥於某家軍校或軍事學傳授的所謂必勝之戰法。今天，本人權且拋磚引玉。如遇不妥處，歡迎諸位予以指正，大家也好共同研討、共同進步！”說完，葉劍英微一側步，迎著台下幾千雙急切的目光，行了一個標準有加的軍禮。
“下麵，我們開始正始上課。第一講，《遊擊戰爭概論》總論……”
第五節
真是難以想象，幾千人就這麼聚精會神在一處，並隨著講台上那個人的抑揚頓挫，一齊大笑、一齊拍手、一齊肅穆糾結、一齊目不轉睛……而在一兩年前，雙方還不共戴天到一見麵二話不說就要打個你死我活。
當然憑心而論，葉副教育長的確講得相當不錯。從遊擊戰的意義，到遊擊戰產生的條件，再到遊擊戰的運用原則，無不深入淺出、明了易懂，全然沒有那些艱深晦澀的軍事術語。為輔助說明，他還穿插引用了大量實例，上自曆朝曆代，下至所謂大革命時期與抗戰初期，甚至還涉及到國共內戰時的某些典型戰例，引得台下慨歎聲一片。就連一口本不利於堂授的客家口音，也因其刻意控製的語速，而顯得鏗鏘入耳。此外，每講到緊要或精彩處，他更以手勢來強化效果。觀其氣勢，仿佛並非是在授業解惑，而是在排兵布陣，指點春秋。
我一麵像所有人那樣邊飛快地記著筆記，一麵暗自感慨。
聽課間隙，我下意識地掃了一眼左前方的女學員分隊。與久經戰陣的我們不同，那些多處於花信年華的家夥隻能用全神貫注來形容。每當講授者援引的戰例到了緊張處，還不時會爆出幾聲驚呼。從背影上看，她們中的一些人甚至已經放棄了作筆記的努力，而索性兩手托腮、直勾勾地盯著台上。
當然，也隻是一些，至少林彤就在心猿意馬。在一堆雙髻與短發的後腦勺中間，她那張皎若明月的臉正逆著眾人的目光朝後張望，顯得茫然而突兀。
“該死！”我心裏苦笑，知道她在找誰，“這個不知輕重的家夥，也不看看這是啥場合！”
我剛要縮回脖子，便被一直正襟危坐的鄭庭笈狠狠搗了一肘。緊接著，右邊又是一下，隻不過這回凶手換成了史恩華——後者正麵無表情地盯著前方，狀極無辜。直到被我幽怨悲憤的目光盯得實在過意不去，他這才乜斜著眼衝左前方輕輕努了努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