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八一
第三十六章
第一節
雪,又開始下了,不知不覺、無聲無息。
在我的後半生裏,每當想起鄂北的冬天,便總是別無二致的滿眼飛絮。
叢慧姐兒倆過橋後,兔子便依著交代在橋上來回過了幾趟,然後貓下腰快速退回我們藏身的樹叢,邊退還邊用鬆枝抹去留在身後雪地上的腳印。
偽裝收拾甫當,一路銜尾相隨的鬼子便從我們來時的樹林裏鑽了出來。我粗略數了數,竟有二三十名之多。為首一個戴眼鏡的尉官臉色嚴峻地俯下身,查看木橋周圍雜遝的腳印,顯得有些猶豫。而就在這時,從斷頭坡一側的樹林裏射來冷槍,一名日軍應聲中彈、栽倒橋下。
好槍法!這樣的手段,毫無疑問隻能出自蓋力那丫頭。
日酋條件反射地趴伏在地,就仿佛是著了什麼人的掃堂腿。他一麵拚命揮手示意進攻,一麵嘰哩哇啦地大聲嗬斥不堪程度尤甚於之的手下。
“徐司令,鬼子們都上斷頭坡了,咱也快些動身吧,可不能教女娃子們白忙活一場……”突圍後一直惶然失措的老黃仿佛突然間換了一個人,提醒的口吻也鎮定異常。
起風了,山裏的天氣迅速轉惡,越來越凜冽的朔風在光禿禿的枝丫間奔跑咆哮,發出令人心悸的哨音。
對麵的槍聲越來越模糊,卻也越來越密集。吃了虧的追擊者明顯失去了繼續遊畋獵物的耐心。
我在老黃的攙扶下艱難跋涉,兔子拉扯著兩個孩子,也已疲憊不堪。
我們全都悶不作聲,邊走邊焦急地辨認來自對麵斷頭坡方向的動靜,而內心也正被不斷上升但又無可自解的羞愧感所糾纏——
三個大男人,卻需要兩個年輕女子為我們吸引、阻擋日軍!尤其令我們備感自責的是,一旦踏上斷頭坡,擺脫追兵、脫離險境的希望就會變得異常渺茫。這一點,老黃雖說沒打過仗,卻或許更有感觸。
即將翻越山脊的時候,我最後一次回望斷頭坡——幾分鍾後,我們就將徹底從日軍的視界裏消失。可我依稀覺得,自己生命中的某種東西,還留在大旗嶺的半上腰上,傾聽著山風如泣如訴。
突然,一聲爆炸穿越漸起的暮色與風的嚎叫,傳入耳蝸,令我的身體猶如遭受電擊般猛地一顫。
是幻覺?我無法確定,因為那聲響既清晰得如在耳側,又飄渺得像是來自靈魂深處的什麼地方。
不,一定是爆炸,而且是手榴彈的爆炸!因為我分明地看到兔子也愣愣地站住……同樣的幻覺不可能同時投射在兩個人的身上。
“老黃大哥,望遠鏡!”
然而,我失望了。
望遠鏡的鏡筒裏,斷頭坡方向蒼茫一片,視力可及的隻是快速流動的雪霧與隱約可見的山的輪廓。我知道,就算真的發生過爆炸,騰起的煙雲也會瞬間融入滾滾嵐障之中。
“你聽見爆炸聲了嗎?”我放下望遠鏡求助地問兔子。說實話,我多麼希望從他臉上看到一個否定的表情。
兔子點了點頭,眼淚已明明白白地淌了下來。
這是我頭一次見到這個沒心沒肝、天塌下來都能飽餐一頓然後倒頭就睡的家夥流淚。
在那一刻,我也很想哭,想讓淚水肆意縱橫,然而我不能。此刻能支撐我們的,隻剩下那一點點希望,而我絕不允許它首先從自己的臉上消失!
“走!繼續走!”我一邊在心底惡狠狠地咒罵自己,一邊催促大家。
第二節
或許真是天不絕人,又翻過一座山嶺後,我們居然迎麵撞上一支小隊,打頭的正是林重!
見到自己人,精疲力竭的我再也無法支持,一屁股癱坐在地上:“老林,你們怎麼會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