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小姐一直沒做出應答,他一顆心懸在半空,好似正在經曆一場漫長的淩遲,被小刀一點點切割,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忽然他聽見謝鏡辭的嗓音:“……你過來。”

她停頓須臾,加強語氣:“低頭。”

裴渡不明所以,隻能依言再度俯身,腦袋垂落的刹那,有股風從頭頂掠過。

有什麼東西落在他頭上,輕輕揉了揉。

“誰說你是麻煩。”

姑娘家的右手纖細柔軟,拂過他發間,帶來有些癢的、從未有過的奇妙感受。

謝鏡辭說:“你沒有做錯任何事,無論如何都怪不到你頭上去,那群心術不正之人,他們才是麻煩——你會成為修真界裏最厲害的劍修啊,其他人羨慕崇拜都來不及,幹嘛要妄自菲薄。”

她說罷遲疑片刻,語氣別扭又生澀,卻也有認真的溫柔:“想和我一起回家嗎?”

她沒有刻意說“謝家”。

“回家”這樣的字眼,聽起來就像是……那地方屬於他們兩個人。

堵在心口許久許久的那塊巨石,在此刻裂開了一道痕跡。

旋即裂痕如蛛網般擴散蔓延,當巨石轟然碎開的刹那,自少年漆黑黯淡的眼底,溢出久違笑意。

裴渡說:“好。”

今夜發生的一切皆是恍如夢境,直到與謝鏡辭告別,從她房中離開的時候,裴渡都覺得腦袋在發懵。

可無論如何,他都是打從心底裏覺得欣喜的。

裴渡一邊迷迷糊糊往前走,一邊抬起手來,摸了摸頭頂。

自己摸的時候沒有任何感覺,然而一旦伸手的那個人是謝小姐,每根頭發都像被通了薄薄的電流,裴渡並不討厭那種感覺。

……好開心。

被她接納也是,摸頭也是,都是令人感到開心的事情。

他的臥房就在謝鏡辭左邊,裴渡心緒不寧,連從懷裏掏出鑰匙的動作都格外緩慢,還沒來得及抿唇掩蓋嘴角笑意,就聽見有誰問了聲:“開心嗎?”

他沒做多想,回答全憑條件反射:“開心。”

答完了,才終於意識到不對勁。

裴渡指尖僵住,於頃刻之間迅速扭頭。

謝小姐正勾著唇倚在門邊上,滿眼的笑意幾乎掩飾不住,從圓潤黑瞳溢出來,散落在長廊黃澄澄的燭光中。

裴渡:……

裴渡腦袋轟地炸開,熱氣來勢洶洶,轉眼便席卷渾身脈絡,燙得他耳根血紅。

她在那裏站了多久?

謝小姐是不是已經見到他像傻瓜似的摸自己腦袋,還……還在一個人獨處的時候,莫名其妙地咧嘴笑?

又或許,她已經察覺了他的心思——

裴渡:……

裴渡臉上就差直接寫上“欲蓋彌彰”這四個大字,動作僵硬地再度摸上頭頂,對著謝鏡辭的眼睛說:“今日,頭有些疼。”

他不擅長撒謊,一邊說一邊嚐試著組織語言:“謝小姐還不休息嗎?——嘶。”

這是個表達疼痛的語氣詞,被裴渡甫一念出來時,嘴角也順勢一勾,表明他並非在笑,而是被疼到咧嘴。

演完了才意識過來,這分明就是個怕疼怕癢的廢物形象。

倚靠在門上的姑娘不知有沒有被這段拙劣的獨角戲糊弄過去,直勾勾與他對視一會兒,終是噗嗤笑出了聲。

“開心就好,等到明日,說不定你會更高興。”

謝鏡辭答非所問,笑著揚了眉:“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爹和我娘,他們都挺喜歡你的。”

*

謝鏡辭第二天醒得很早,打開房門的時候,恰好撞上裴渡。

她對付潮生的事情很是上心,風風火火趕到鬼修們所在的院前,還沒踏入院門,就得知了一個消息。

付潮生已經醒了。

謝鏡辭是重創江屠的功臣,圍在院中的修士有許多,見到她來,都不約而同讓出一條道路。

也正是因此,謝鏡辭能一眼就見到付潮生。

他的模樣與話本子裏的描述如出一轍,身形瘦削,相貌清朗,笑起來的時候,頰邊有一對小小的酒窩。

當她一步步靠近,曾經在腦海中勾勒的大致麵孔逐漸成型,如同筆墨揮灑,將畫作一筆繪成。

男人也注意到了她。

“這就是謝姑娘與裴公子。”

周慎被繃帶纏成了個修真版木乃伊,見到他們倆,隻能通過轉動脖子來打招呼:“謝姑娘一直想見見你。”

謝鏡辭狂點頭。

在來鬼域之前,她對於付潮生與周慎的故事僅僅停留在“感興趣”這個層麵,直到一層層揭開當年秘辛的真相,心裏湧動的情緒才蛻變成為敬佩。

謝鏡辭性格差勁,拽得能上天,很少會打從心裏敬佩某個人。

“聽說謝姑娘僅憑南星的一招半式,和話本裏的描述,就使出了斬寒霜。”

付潮生彎眼笑笑:“姑娘是我當之無愧的救命恩人,我自蘇醒起,也在期待與謝姑娘見上一麵——多謝。”

就知道免不了一通商業互吹。

謝鏡辭很上道地接話:“哪裏。我聽聞斬寒霜的大名許久,前輩年紀輕輕就能自創出此等刀法,實在佩服。”

“一般般,一般般。”

付潮生笑得像個不倒翁:“我從小到大,一直堅守著一個信念,遇上瓶頸的時候想想它,就立馬有了做下去的動力。”

出現了!是前輩們的偉大意誌!

謝鏡辭在腦袋裏過濾掉滿滿一堆的“拯救世界”“世界和平”“守護心愛的女孩”,帶了好奇地問他:“什麼信念?”

付潮生:“我自始至終都在告誡自己,千萬要刻苦修煉,否則等人們提及我,隻會十足遺憾地說:付潮生,那是個除了長相迷人外,一無是處的男人。”

謝鏡辭:……

還真是讓人無法拒絕的理由哦。

付潮生前輩,好像和想象裏的不太一樣。

一旁的裴渡低聲道:“前輩如今身體如何了?”

“我被江屠困在結界中,也算因禍得福。結界中靈力濃鬱,我在其中沉睡五十年,神識也從而得到五十年的涵養,凝結成實體,不再消散。”

他格外愛笑,將身旁的周慎襯得像個一絲不苟的雕塑:“五十年沒日沒夜地逐漸,已經達到鬼修中不錯的水平,能將虛體化形,與常人無異——也就是說,當下的我與五十年前其實沒太大差別,橫豎不過拿把刀遊曆八方。”

周慎冷言冷語:“你那叫四處瞎晃悠。”

“你都比我老五十歲了,脾氣怎麼還是這樣壞?”

付潮生咧嘴一笑,抬眼看向謝鏡辭與裴渡:“周慎他平日裏,有沒有欺負你們這群後輩?”

“周館主人很好的!”

謝鏡辭毫不猶豫為他正名:“館主很愛笑,總是樂嗬嗬的,對每個人都一視同仁——”

說到這裏,她才意識到哪裏不太對。

話本子裏的周慎是個沉默高大的劍修,屬於沒頭腦和不高興組合裏的“不高興”。

類似於“愛笑”“樂嗬嗬”一類的形容詞,絕大多數時候,都出現在關於付潮生的描述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