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一章 又是一個女娃
第一章 又是一個女娃
一
瀏陽河從濃綠的大圍山裏流出。出山時,水流立變為湍急瀉落下去,碎成了萬粒珠璣,嗬荷地響。躍入永和時,地勢顯然要平坦多了,河水便有如一條玉帶於綠樹芳草間迤邐遠去。
瀏陽河滔滔不絕,不分晝夜地向著湘江,向著大海奔湧,盡管它九曲十八彎,然而每一次回漩它便重新凝聚了力量,又開始了一次新的拚搏,新的騰躍。
一方山水一種精神。瀏陽地處湘中,湖湘文化的熏陶,地理環境的影響,使這塊紅色的沃土生長著拙誠、剛正、強悍,孕育著瀏陽人卓有特質的秉性和品格。千百年來,瀏陽河以她豐腴的乳汁,撫育著一代又一代的勞動者、創業者、開拓者。仁人誌士們從這裏走出,將軍們從這裏走出……
這裏是永和鎮小板橋鄉窯前村。這是公元1908年1月26日(農曆丁末年臘月二十三)早晨,離過年隻有幾天了,村子裏比往日唯一不同的是這裏那裏不時有幾聲鞭炮的炸響聲,是小孩子在玩炮仗,使這死氣沉沉的村子裏顯出一絲兒活氣。河水仍是不分晝夜地流,依舊是平靜的、溫柔的,朦朧而且神秘,山的倒影、樹的倒影,隨著微微的波浪在水裏蕩漾。
山腳下藏著幾棟破舊的土牆茅屋,很矮小,有些屋子向前傾下來,有的向後仰著,似乎隻要一場大風便會完全坍塌似的。屋後一片竹林,鞭子似的多節的竹根從牆垣間垂下來。房梁上停滿了麻雀,它們拍打著翅膀,撲楞楞地叫。這時,左側一棟屋裏,不時傳出女人生孩子時痛苦的呻吟聲,有幾個婦女進進出出,坪院裏已聚集了好些老人,一個個神情緊張,眼睛不時往屋裏瞅。
一黑臉漢子蹲在門口,不停地抽著旱煙,抽了幾口,就咳嗽起來,兩頰的肌肉,由於緊張而不停地抽搐。他叫李光田,是這家戶主,這是位樸實憨厚的農民,眼睛特別大,眉毛又粗又黑,頭上係一塊粗布手巾,初看上去,似乎有點粗俗,有點土頭土腦,但要是認真的注意他那雙炯炯的攝人魂魄的眼睛,一定會看出這是個善良正直、人窮誌高的硬漢子。屋裏妻子的呻吟聲,牽動著他的每一根神經,他既興奮,又焦急不安,耳朵老是偵聽著屋裏的聲音,蹬蹬蹬!是誰奔跑的聲音,幹什麼要奔跑呢?不會出了什麼事吧?他心裏咯噔一下,握煙杆的手卻抖得厲害,煙末都撒在地上了。他索性不抽。
是一幫忙的本家女人跑出來抱柴禾去燒熱水。
他忙問:“快了嗎?”
“快了,”女人說,“你準備著當爹吧!”
李光田就靠租佃兩畝半薄田生活,盡管他起早貪黑地辛勤勞作,日子仍過得緊緊巴巴。眼下又將添一張口,日子無疑會更為艱難。他一想到自己的家境,像是有誰朝他發燙的身子澆了一瓢涼水,冷入骨頭裏去了。
“哇——”一聲嬰兒的啼哭從屋裏傳來,清脆而宏亮,像雲縫裏擠出來的炸雷。李光田心裏不禁又咯噔一下,漸而發涼的心田似乎又複旺熾了,他兩眼閃閃發光,額角上的淡紅色轉為深朱,雖然他的嘴唇簌簌地抖著。
接生婆是本家的一位兄嫂,這時她笑著抱著嬰兒從裏屋走了出來朝李光田說:“光田,恭喜啊!”
李光田把煙杆一扔:“是嗎?”把一隻黑黝黝的瘦骨嶙峋的大手舞了起來。
本家兄嫂說:“光田啊,你給取個名字。”
他忙抱過孩子,隻見孩子一張小臉粉紅粉紅,雖身子細瘦細瘦,卻秀眉秀眼。他不禁皺了皺眉:“怎麼又是個女孩?”
“女孩好啊,女孩對爹娘孝順。”兄嫂說。
李光田頭一個孩子是女孩,他就盼著能生個男孩,莊戶人家就巴望有個男孩能下田出力。
這時,東邊山凹的早霞變成了一片深紅,雲層的後麵跳蕩著一種極強的光亮,它好像在尋找著雲層稀薄的地方,從那兒衝將出來。各種鳥雀的啼鳴漸漸高了起來,各處都和奏著。那一灣河流,這會居然清澈得令人驚歎,也像一隻會歌的鳥雀,唱著娓娓動聽的歌。
李光田臉上就有了笑容,他瞧著孩子說:“孩子是早晨出生的,就叫旦娃吧。”
“好啊,這名字好。”本家兄嫂歡喜地說。
一位老人是他的本家堂叔,曾讀過幾年私塾,走過來笑著捋著胡須道:“旦娃,這名字極佳。旦者,晨也;晨者,一天之初始也。一天之計在於初始,萬事萬物的興盛就在於起端。光田,旦娃子會給李家帶來興盛啊!”
李光田高興了,忙進屋去拿來一掛長長的鞭炮,用一根長長的竹竿挑著放。鞭炮“劈劈叭叭”地炸響著,跳著,旋著,飛著,閃爍著五彩的光輝,濺作燦爛紛紜的雲朵,給人以莫大的愉悅和歡樂,使這平日死寂的山村終於有了過年的喜慶的色彩和氣氛。傳隨著鞭炮的轟鳴,初生嬰兒被施以最聖潔的洗禮。也許沒有人想到,是這鞭炮的巨響錘鑄出一位英姿颯爽的女中豪傑,或許是鞭炮的火光淬就了瀏陽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吧!
二
冬末的夜很冷,天上的星鬥似乎怕冷,又像是怕風,全都藏入黑漆漆的天幕,墨黑的夜粘住了每個角落,黑得如同把山村扣在鍋底下。
孩子們早已睡下,李光田與貝興生兩口子都還沒睡,在商議著什麼事兒。屋裏一盞油燈,燈光昏昏黃黃,火苗像一粒爐裏舉出的火炭漸漸變暗,像是將要熄滅似的。
李光田兩眼盯著那點豆大的燈火,陰沉著臉,一口濃痰在他喉管裏滾動,咻咻地響。好容易吐出一口痰,他說:“孩子他娘,該給旦娃子找戶婆家了。”
貝興生一驚,說:“旦娃子還小,還隻六歲。”這期間,貝興生又先後生了兩個小孩,加上前頭的兩個,一共四個,全是女孩,日子就顯得更加困頓。由於過多的生育,又加上沒有什麼吃的,雖說她年齡不過三十出頭,但臉色蠟黃,瘦骨嶙嶙,像一個弱不禁風的病者。
“不小了,大妹子不也是隻六歲就送去人家做了童養媳嘛!”李光田說。說完,便蹙緊眉頭,好像在那一叢鐮刀形的眉毛上,壓著百十斤重的重擔一樣。他心裏當然明白,孩子還隻六歲就要送去人家,自然是太小了,家裏隻要日子還能過得去,誰會忍心舍棄呢?可是,家裏的日子越來越窘迫,幾乎是度日如年了。加上他又患了嚴重的肺病,山裏人稱癆病,說到這種病,誰都是談虎變色。他拖著這有病的身子,身子骨是一日不如一日,別說要把孩子們一個個哺育成人,就是要讓他們好好地活命也是很難很難的了。沒有明天,沒有希望,有的隻是貧窮,一種透心的、徹底的饑餓和深深的恐懼。
貝興生自是知道丈夫的難處,為了活命,也隻能這樣了,她看了丈夫一眼,歎了一口氣說:“好吧,但願能找到一戶好人家。”
一夜無語,但他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誰都沒睡著。
隻有風呼呼地吹著窗紙嚓嚓地作響。
第二天一早,李光田便出門去了,他是去柞樹灣找一位姓古的郎中。古家是世代行醫郎中,是戶殷實富裕的人家,古郎中叫古德訓,在永和一帶是個有名的人物。李光田的病也是請他看的,故而李光田與他認識。
古家是座青磚青瓦的大院,他走進院門,隻見院子裏青磚鋪地,山牆很厚,牆麵上長出一片片青色的莓苔,青苔經過腐蝕,貼在牆上,像一塊塊黑斑,他便聞到一股腐木和青苔的氣息,一種宅深年久的氣息。他莫名的有種膽怯,有種忐忑不安,但還是直奔大門。
古德訓正好在家,在給幾個鄉鄰看病。古德訓不過四十來歲年紀,頭戴一頂黑緞瓜殼帽,身著黑緞子襖,是個實實在在的土財主。他對人總是先給人笑臉,因而在當地名聲並不壞。
待幾個鄉鄰看完病後,李光田這才湊上前去一拱手道:“古先生,您忙啊!”
古郎中隨即抬起頭來,兩眼閃動著狡黠而陰冷的光亮,下頦上幾縷苞米纓般的黃胡子可笑地抖動著,嗬嗬地笑了幾聲:“是光田啊!你那病好些了嗎?”
“嘿嘿!托您的福,好多了。”
“要不要還轉個單子?”
“勞您費心,我這個病嘛,反正一時半刻也好不了,閻王爺又不肯收留我,就隻能讓它去吧。”他說。
古郎中就收了笑容,問:“那你今天來是有別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