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三章 在黨裏的人
第三章 在黨裏的人
十一
1926年夏天,革命有如這個季節也鬧騰得火熱。國民革命軍北伐挺進湖南,而且進入瀏陽縣。其時,李貞在婦女協會已幹了好幾個月,幾個月來的工作鍛煉讓她明白了許多事理,那煥發著青春光彩的臉龐,那雙充盈著灼熱而又深沉的目光,都顯出她走向老練和成熟。她組織發動婦女,宣講革命道理,張貼革命標語,渾身像有著使不完的勁,整天忙得屁股不粘板凳。
這天,婦女協會與北伐軍組織舉辦了一場軍民聯歡會,為了防止敵人破壞搗亂,她們還請農民協會出麵,加派了好些人擔任警戒。
她與姐妹們表演花鼓戲,她在花鼓戲《小姑賢》裏扮演媳婦這一角色。《小姑賢》這出戲演的是婆婆折磨媳婦的悲慘故事,幸而有個賢惠的小姑同情幫助這個飽受欺淩和侮辱的媳婦。她自己就當了十多年的童養媳,深知當媳婦的苦楚,當演到傷心處,自己便清清楚楚地覺得有一個什麼東西,在她心的深處刺著,又連肉帶血地撕了開去,血也在一滴一滴地流,就忍不住地痛哭失聲。看的人也紛紛落淚,台下是一片唏噓與抽泣。
接下來是報告會。
一位年輕的軍人走上主席台,大約二十六七歲年紀,穿一身灰色軍裝,清瘦而結實,長著一張如青銅雕琢般棱角分明的臉,烏烏亮亮的細長眼睛,很有精神。長長的眉毛,微翹的唇角,隱隱露出機敏和膽略。
年輕軍人身子微微向前傾,眼睛掃了一下全場,聲音宏亮地說:“剛才大家都看了這出戲,想必都知道了什麼叫壓迫,什麼叫屈辱。其實,歸結到一點,就是中國幾千年的封建惡習造成的。我們鬧革命要幹什麼呢?就是要徹底鏟除封建,反對反動政府,反對反動軍閥,為大家爭得自由,不再受壓迫和屈辱……”他講得條理貫通,滔滔不絕。好些人顯出異常激動,又是拍掌又是揮手,喊著口號:
“打倒封建!”
“打倒反動軍閥!”……
李貞在下麵聽著,心頭微跳,呼吸急促,全身起了一種熱潮,先前當童養媳時所受的屈辱和欺淩,此刻一幕幕地如走馬燈似的在她眼前呈現,她便眼睛瞪得老大,胸脯一起一伏,完全沉浸在激情裏。
年輕軍人繼續說道:“要贏得真正的自由,可不容易,說不定要流血,要犧牲,這需要大家團結一致,就好比一隻手,五個手指捏成拳頭,打擊出去就有力量。”
陽光,淡青色的有些潮濕的陽光,絲絲縷縷,在草地上流動,裹著雀噪蟬鳴。也許,這是從地下升起的綠色火炬,燃燒著大地的血液和思緒,傾吐著大地的激動吧。
李貞悉心傾聽,激動得像心裏翻卷著浪花,怎麼也平靜不下來,不禁把兩隻手緊緊地攥成了兩隻堅實的拳頭。
忽然,她瞧見幾個形跡可疑的人拚命地往前麵擠,想靠近主席台。這幾個人全是一副痞子兮兮的模樣。為首的一個闊嘴中鑲著顆大金牙,鼻紮下蓄了一小綹短須,一望就知道不是地痞流氓,也是個專好尋釁鬧事的家夥。也許是人們都在聚精會神地聽著報告,或許全都沉浸在激情之中,居然沒人理會這幾個來衝場子的肇事者。李貞心裏叫了一聲“不好”,急中生智,高聲叫道:“抓小偷!抓小偷啊——”眾人這才反過頭來,一下便發現了這幾個家夥,好些維護治安的農協會員與北伐軍戰士朝這幾個家夥撲了過來。那個闊嘴大金牙的家夥,見勢不妙,忙伸手往腰裏要掏什麼東西,一農協會員飛快地朝他撲過去,當胸就是一拳,那家夥站腳不住,倒退三步。趁他立腳未穩,另一農協會員奔過來,左臂一伸,像一個鐵鉤似地勾住那家夥的咽喉,同時,右臂伸到前麵,那手指就有如鐵鉗兒似地掐住那家夥的手腕,略一用力,隻聽得格勒一聲,那手腕竟叫拗折了,又嘡啷一聲,一支剛掏出的短槍也就撂在地上。另一家夥想負隅頑抗,兩個農協會員上去,一人扭住一條胳膊,扭到背後往上一用力,那家夥便疼得殺豬似的嚎。其他幾個家夥嚇得麵色寡白,趕緊拔腿往外溜了。
那位年輕軍人作完報告,走下主席台來,朝熊淑彬問道:“剛才那個喊抓小偷的女娃子是誰?”
熊淑彬笑道:“她叫李貞,是我們婦女協會的。”一抬眼瞧見李貞,便忙招手道:“李貞,過來,首長正問你咧。”
李貞便跑了過來,卻有些羞澀地埋下頭去,然後笑了。
年輕軍人握住她的手問:“多大年紀?”
“十九了,吃二十歲的飯。”她說。
“不錯嘛,你警惕性很高啊!”年輕軍人說,“今天多虧你了。”
“哪能呢,全靠大夥咧。”
“你參加革命怕不怕?”
“不怕!”
“這就好!”年輕軍人笑了,卻又變得嚴肅,“今天你看到了,我們要革命,就總有那麼一些人要反對,因此,就會有流血,有犧牲,我們就都得有這個準備。”
“放心吧,首長,我既已決心參加革命,就已抱定了要跟著大夥一塊出生入死!”李貞仰著臉,顯得很激動,臉興奮得發紅發燙,好像是戰士已經進入了前沿陣地,眼前是開闊的戰場。
十二
第二年3月,這天晚上,月亮非常好,山巒、竹木、田塍、屋宇、籬笆和草垛,都浴在一望無涯的潔白朦朧的輕紗薄綃裏,顯得縹緲且神秘。初春夜晚的風雖仍有些寒氣逼人,卻裹著漫漫的水汽和誘人的泥腥味,讓人感到一種潤濕和溫暖。
張啟龍領著李貞匆匆地走在田間小路上,他們是要趕去石江村李家大屋。這李家大屋是當時共產黨人秘密活動的聯絡點。李貞知道今夜必定很不尋常,既有幾分激動,又有幾分緊張,感到全身的熱血一股一股地往上湧,她不住地叮嚀自己:別慌,別慌!可汗卻仍一古腦兒往外冒。
張啟龍讓她走在前麵,自己則走在後邊,一邊走一邊問:“怎麼樣?這些日子在婦女協會工作感覺怎樣?”
“很好啊,”李貞回說,“大家在一起很平等,像親姐妹一樣。”
“有什麼困難嗎?”
“沒有。”
“真沒有嗎?”
“要說沒有一點難處,也不是。比如說,去給群眾講解革命道理,就覺著自己沒文化,講不出個子醜寅卯來,好在大家都肯教我,尤其是熊大姐,教我可真耐心。”
“你幹得蠻不錯嘛!從來就沒有過人一生下來就這也會那也會的,對不對?”
李貞就格格地笑起來。
“但一個人活著,要有一個明確的目標,不能糊裏糊塗的活著,那樣活著沒有意義,”張啟龍說,“一個沒有目標的人,就好比在一座林子裏迷了路,不知道要往哪裏走才好,左衝右闖,急得團團轉,就是走不出林子,最後就隻能稀裏糊塗地困死在這座林子裏,你說這人活的值嗎?”
“當然不值。”
“所以說,每一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目標。我們的目標是什麼呢?那就是共產主義。”
“我知道了,那是一個沒有人壓迫人、沒有人剝削人,大家自由平等地生活,一起奔著自己的好日子的社會。”
“但要實現這一目標不容易啊!”張啟龍臉上顯出莊嚴肅穆的表情,腳步卻邁得很輕快,“因為生活不是為哪一個人準備的生日蛋糕,生活中每時每刻都存在著跟你的目標不一致的力量。”
她止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當她的目光與他的目光相遇時,她眼睛突然放出了一種光彩,好像一朵燦爛的火花在她那漆黑的眸子裏閃耀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