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大西洋-第十二章:劍拔弩張(五)下(1 / 3)

第二卷:大西洋-第十二章:劍拔弩張(五)下

進入2001年以後,阿根廷執政的德拉魯阿政府為了振興阿根廷經濟而采取了一係列措施,其中包括:鼓勵企業提高效益,以增強國際競爭力;通過振興肉類加工業和汽車配件製造業等傳統產業來擴大出口;努力減少公共開支,通過提高稅收體係的效率來增加財政收入。但是為了繼續獲得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的援助,德拉魯阿政府采取了一係列隻能用飲鴆止渴的措施來平衡財政收支。比如除外交部部長特批以外,外交部的工作人員不得打國際長途。再如,政府禁止所有公共部門工作人員加班,因為加班工資比正常的工資高出很多倍。其結果是,由於電視台無人加班,電視信號無法傳送,德拉魯阿總統的一次電視講話也難以在晚上進行實況轉播,隻能在次日播放錄象。更為嚴重的是,由於政府停止購買用於製作護照的紙張。約8萬人因無法及時更換護照而影響了出國。

但是最為愚蠢的莫過於德拉魯阿要求3/4的阿根廷軍官輪流放假一段時間,其他軍官則可以每周工作4天、每天工作6小時,以減少工資支出。盡管在債務危機時期,阿根廷周遍沒有太過嚴重的國防危機,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以開源節流似乎也並非什麼壞事。但德拉魯阿和他身後的文官政府們顯然忘記了阿根廷軍隊從來就不是性格溫順的“美利奴羊”(注2),而是一群“食肉的公牛”(注3)。無論是曆史傳承還是現實的壓迫,都迫使阿根廷軍隊作出自己的選擇。

1810年5月,阿根廷人用自己的鮮血和抗爭從馬德裏手中贏得了獨立。然而,推翻了殖民統治,卻並非意味著和平與建設的開始。阿根廷國內對立的局麵日趨嚴重,特別是首府布宜諾斯艾利斯與各省之間,保守派和自由派之間,經常發生紛爭與衝突,阿根廷長期處於動亂和分裂的狀態。1816年,阿根廷剛從西班牙獨立,就陷入內戰。一直打到1853年,明智的烏爾基薩將軍掌權之後,平息了地方勢力間的爭議,成立了阿根廷聯邦共和國。

正是因為獨立戰爭,軍隊在拉美國家毫無疑問的享有特殊的崇高地位。獨立之初的拉美政治領袖大部分也是獨立戰爭的軍事將領。西班牙人留下的封建經濟製度與軍人結合,形成了封建軍閥體製,這種體製在一些經濟十分落後的國家如中美洲國家一直延續到20世紀。另一些國家比較早地過渡到資本主義,政治體製也相應實現了現代化,但是軍人仍然保留了傳統的特殊地位。

在此後的半個世紀,共和國經曆了她的黃金時代:一個軍人—烏爾基薩將軍阿根廷有了憲法,有了軍隊;不守國法的印第安人被從世代遊牧的潘帕斯草原驅逐;歐洲移民占據和擴展了廣袤的牧場;英國人投資修了港口和道路;高質量的牛羊肉和麵粉出口到了歐洲。到了1890年,阿根廷已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國家之一。但是以後的二十多年,卻是歐洲移民大舉入境的年代;是貧富不均加劇的年代;是掌權者麵對繁榮期的風波不知所措的時代;是富有者為保護既得利益不擇手段的時代;是變幻風雲逼向共和國的年代。

終於在1929年,阿根廷目睹了她的曆史上的第一次軍事政變。從那年起一直到“民主回歸”的1983年,阿根廷人就生活在一輪又一輪的軍人政權的動蕩之中。1946年,貝隆將軍當選為阿根廷總統。作為多次軍事政變的參與者,貝隆將軍給阿根廷帶來了一個沒有軍事政變的年代,但時限卻不到十年。在阿根廷,貝隆是一位有人熱愛又有人痛恨的人物。愛他的人,愛他的魅力,愛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神話般的能力。貝隆當選總統後,經濟上,試行改革,改善大眾生活,實現了義務教育。政治上,成立了貝隆黨,控製了工會,推行個人崇拜,打擊言論自由。他著名的第二任妻子艾薇塔,更為他籠絡了阿根廷勞動階層的心。

雖然貝隆將軍同樣在1955年被軍隊中的後起之秀所推翻,不得不流亡海外。但是他卻利用自己出色的政治手腕依舊遙控著阿根廷國內的政局。由於貝隆的努力,從1955年到1973年,沒有任何一個新上任的總統能贏得民眾的信任。一個又一個的軍事政變,最終把阿根廷拖向戰亂的邊緣。動亂中的年輕人選擇了槍杆子。左翼和右翼遊擊隊在阿根廷城市裏相繼出現,用武裝鬥爭表達對政府的不滿。他們得到市民的廣泛支持。這些由阿根廷受過最好教育,出身中產階級家庭的青年男女們組成的遊擊隊。他們上街演講,組織遊行,宣傳人人平等的社會理想。為了購買槍支彈藥,為了武裝自己,他們突襲外國商業機構,綁架商人,搶劫銀行。這並不能用簡單的瘋狂來形容。對走投無路的人來說,也很難用是否文明來判斷他們的行為。他們隻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麵對貧困,麵對動亂。自從有人類存在,就有人為生存而掙紮,就有人為掌握自己的命運抗爭。可悲的是,在阿根廷,這個信奉博愛的傳統天主教的國家、這個崇尚法蘭西文明的國家,民主並不是傳統。如同西班牙式的英雄“佐羅”(注4)那般的奪槍殺富,常常是建立公正的唯一手段。

於是熱愛和信賴貝隆將軍的阿根廷人相信,隻有貝隆能夠救阿根廷。於是1973年流亡歸來的獨裁者再次當選為阿根廷總統。而包括阿根廷曆史上最偉大的詩人—博爾赫斯在內的“民主人士”則為曆史的再次輪回而痛心疾首。不過富有政治手腕的貝隆依舊不負眾望:他先穩定了經濟,穩定了民心,然後轉身對付遊擊隊。不過任何高超的手腕都無法回絕死神的召喚。1975年貝隆去世。以他第三任妻子為總統的政府立即失去控製能力。工人罷工,遊擊隊突襲,安定團結的局麵毀於一旦。軍隊再一次推翻了獨裁的貝隆政府,這令博爾赫斯在內的“民主人士”欣喜不己,他們當即公開宣布支持軍統政府。他明白,如果阿根廷再次舉行選舉,愚蠢的民眾肯定會再次推選貝隆黨。這是博爾赫斯們所不能容忍的。詩人博爾赫斯熱愛民主,但是,如果民主的結果是選出一個獨裁,他寧可不要民主。他寧可要一群不經選舉就可以掌權的精英,然後再由精英引導民眾認識民主,由精英去料理那些少不更事的遊擊隊。

博爾赫斯有他的道理。貝隆不是人類曆史上第一個民主選出的獨裁者,也不是最後一個,所以選舉有可能創造獨裁者。但是世上真有博爾赫斯期望的的精英嗎?控製了國家大權的精英真的能為大眾指出一條民主的道路嗎?早有哲人說過:絕對的權力是絕對的腐敗。推翻了貝隆的“精英”們,手裏舉著的,同樣是屠刀。民眾也不愚蠢。他們未必不愛民主。但獨裁者給他們帶來了溫飽,帶來穩定,帶來他們向往卻不曾擁有的東西,於是他們投獨裁者一票。他們不過是為自己的既得利益投了一票,天經地義。

剛剛掌權的軍統政府采取的第一個治理國家的行動就是打擊遊擊隊,對遊擊隊員以及同情他們的市民進行了一場“零度容忍”的清算。在這場稱為阿根廷的長達七年的“肮髒戰爭”之中,有人從餐桌上被帶走,有人在光天化日下從大街上消失。有人被裝進麻袋用直升機丟入沼澤地,更多的屍體被從飛機上拋到大海裏,三萬多人毫無聲息地蒸發在了空氣之中。在血腥的鎮壓之下,到1980年國內的遊擊隊就被阿根廷軍統政府全部殲滅了。但是刺刀可以毀滅肉體,卻無法創造財富。1982年,軍統政府因為無力維護崩潰的經濟,決定打民族牌。四月,阿根廷軍隊突襲近在咫尺的英國殖民地馬爾維納斯群島,宣布收複領土。舉國歡騰。但是六月就因為因敵不過英國遠征軍的強烈反攻,阿根廷守軍宣布投降。舉國聲討。1983年2月,軍政府在內外交困的壓力之下,不得不和國內各黨派協商,決定結束軍統,舉行全國總統選舉。至此,阿根廷曆史上的最為黑暗的一個軍政府時期宣告結束,“肮髒戰爭”也隨著偃旗息鼓。

早已碾轉於歐洲漁獵榮譽的博爾赫斯或許對“肮髒戰爭”中所發生的一切並不知情,即便知道了,也未必會站在遇難者的一邊。或許就如同他在自己的作品《德意誌安魂曲》中的卷首所引用的《約伯記》十三章十五節所敘述的“雖然他必殺我,我仍對他信賴。”因為博爾赫斯,這個光芒四射的名字,早已選擇了支持軍統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