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旱,可一入夏卻連著下了幾場大雨,地裏水氣重,野草一個勁地往上竄,這不,才鋤了沒幾天,又長得老高了。
季風和他爹季長林趕著早涼,太陽沒露頭就下了地,眼看再有個把時辰太陽就要當頂了,這才把自個地裏的草鋤了一遍。他走到地頭,抓起先前擱下的小褂胡亂抹了把臉上的汗,又提起水壺喝了一氣。地頭的小道上不時有一絲小風掠過,比起高粱地裏的燠熱來要好多了。
季長林提著鋤也走了過來,接過季風遞上的水喝了幾口,找到煙袋裝上煙,由季風給他點著,狠狠地吸了一口。一時間父子倆誰也不說話,看著眼前的莊稼出神。
這一季莊稼長勢喜人,看光景,到秋收不出意外的話七、八成的收成是有盼頭的。要擱在往年這也算是不錯的年景了,季長林心裏卻高興不起來。他瞟了兒子一眼,見他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不覺暗中歎了口氣。
上月,正交小暑的時候,小日本炮轟宛平城,結果在二十九軍大刀隊手裏沒能討了好去,主動要求和宋軍長談判。這一談就到了月底,正當老百姓緊繃的神經漸漸鬆弛下來的時候,暗中準備就緒的鬼子突然重開戰端,隻兩天就占了北平、天津。現在雖說老蔣調了不少軍隊增援,但那些紛紛南逃的難民帶來的消息卻在人們心裏壓上了一塊大石頭。
季長林抽完一袋煙,磕掉煙灰,下意識地又將煙鍋裝滿,卻沒點,繼續想著心事,想著想著就又想起了幾年前在村裏教書的淩先生,還有他講的那些道理。他不覺在心裏歎息,要是淩先生在就好了,有啥犯難的事讓淩先生給說道說道,就覺得有了底氣……
“滿兒!”
鄰近的地裏傳來一聲女人的呼喚,打斷了父子兩人的思緒。季長林朝喊聲傳來的方向看去,那是鄰居洪同慶家的地,剛才路過時看到地裏長滿了亂草。自從洪同慶死後,不到一年,他爹娘也相繼撒手人寰,留下他媳婦丁慧英帶著兒子滿兒苦挨日子,地裏的活靠一個女人再能幹也忙不過來。兩家挨得近,洪同慶活著時常走動,坐下抽袋煙,喝口茶。洪家的地是自己的,日子過得寬裕些,有了好吃的也惦記著叫老季一聲,打上一壺酒,邊吃邊說些農家有興頭的話題,相處得很不錯。自打洪同慶過世,不久他的父母也相繼撒手而去,老季見他家就剩孤兒寡母,不便再多走動,但地裏的活卻沒少讓季風去幫忙。季長林抬頭看了看在高粱棵縫隙中閃動的太陽,對季風說:“虎子,上你洪嬸地裏去幫她一把,剩下的活我一個人就行了。”
季風答應一聲,撿起地上的小褂往身上一套,提著鋤頭朝小路那頭走去。
洪家地裏的草長得密密麻麻的,種的高粱明顯比鄰家地裏的瘦弱許多。滿兒今年才八歲,正蹲在草棵子裏用一把小鐮刀割著草。他娘丁慧英在地壟另一頭忙著,聽到有人來,探出身子看了看,見是季風,也不說什麼,點了點頭算是招呼過,折轉身繼續鋤草。季風隨便挑了一條地壟下手幹了起來。
天快近午,正是太陽發威的時候,除了地裏那不得不忙的幾個村民,路上幾乎見不到行人。就在這炙人的烈日下,有個人沿著從縣城朝北的大道趕著路,一路上經過幾個小村子都未稍作停留,眼看再有幾裏地就到黃村了。
趕路的人大約三十來歲,穿著打扮和本地農民沒啥大區別,要說真有什麼不同之處,還是他摘下草帽後,臉上透出的那種神氣讓人捉摸不透,不像個普通農民。
這人正是季家父子惦念著的淩先生,那時候叫淩修遠,本名叫淩天河。他麵對眼前曾經很熟悉的景色,還有前麵不遠處那個很快能看到的自己曾生活過的村莊,思緒翻騰難以平息——
他老家在天津,家境不錯,父親接爺爺的班,經營著一家小小的鐵工廠。雖說這年頭內憂外患,民族資本生存不易,但憑著他家兩代人的勤勞和智慧,小廠子倒也弄得有聲有色。到了他這一代,大哥高中畢業後在廠裏幫父親做事,顯然以後子承父業,這廠子是要交到他大哥手裏了。他上麵還有兩個姐姐,都已經出嫁。他和二姐自小都是讀書的料,學業一直名列前茅。父親也一直在親戚朋友中間以他為榮,打算今後送他去留洋,期盼他成個大學者、洋博士光耀門庭。
他在南開中學讀書的時候,接觸到了孫中山的“三民主義”,也接觸到了科學社會主義的學說。黃埔軍校來平、津地區秘密招收進步學生,他不顧家中反對,偷偷跑到廣州,進了黃埔軍校。
在軍校,他加入了共產黨。北伐戰爭開始時,他被分到第六軍任見習排長,打下南京時已是連長。後來第六軍被蔣介石繳械編散,他又隨黨代表林伯渠到了漢口,程潛重組新的第六軍時,他仍在軍中任連長。不久,武漢汪精衛叛變革命,實行“分共”、“清共”,他和第六軍中的其他共產黨員被迫離隊。黨組織考慮到他是北方人,派他到保定進行地下工作。由於叛徒出賣,保定地下黨遭到大破壞,他也被追捕。他逃出保定,一路南行,直到黃村北邊的許莊,才在同誌康保中處落了腳。
那時,黃村地主周德貴家的小兒子周誌遠到了讀書的年齡,但父母又不放心他一個人外出,想先請個先生在家開館啟蒙,等他長大些,再讓他去縣城讀書。康保中聽說後,把他介紹到了周家,改名淩修遠,說是因逃婚離家,為混口飯吃,願意坐館教書。
淩天河對周德貴說,他沒有太高的要求,平日能吃飽,換季時不論新舊給些替換衣裳就成,但平時如果他想再收幾個學生,東家也不得幹涉。
周德貴見他談吐不俗,透著有點學問,再說自家也不損失什麼,真要有人一起學,小兒子還能有個伴,也就答應了。後來見淩先生教書挺上心,兒子也和他處得來,看他又收了幾個村裏窮人家的孩子讀書,就幹脆把院裏東邊的兩間邊廂都騰出來給先生使。
淩天河在村裏一邊開館授課,盡著一個私塾先生的本分,暗中也在貧苦農民中物色著可靠的人,向他們宣傳一些革命道理。這其中,有兩個人被他定為發展對象:一個是靠打短工為生的黃永和,此人常年在附近村莊打短工,聯係麵廣,見識多,加上他還有一身好武藝,平時好打個抱不平,又能用草藥治些小傷小痛的,因此不但在村裏,就是在鄰近的幾十個村子裏威信都很高;另一個是周德貴家的佃農季長林。隻是由於後來情況突變,他匆匆地離開了黃村,這才失去了聯係。
在黃村教書的兩年多時間裏,由於他並不像其他私塾老夫子那樣教《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而是教的城裏小學念的《國文課本》和《算術》,還教一些淺顯的科學知識,也講一些曆史、地理,因此在他這兒念書不比縣城完小差到哪兒,周德貴倒也樂意他教下去。直到一九三二年夏初的一天,淩修遠外出兩天回來後對周德貴說:家中遭遇大事,不得不回去,就此辭館,今後不會再來了。臨走前,他把周誌遠帶到了縣城,見了縣完小當老師的同學吳啟江,安排他在完小插班就讀。當時一起帶去的還有季長林的兒子季虎子,他還讓吳啟江找學校設法免去了虎子的學費。安排好這一切,他匆匆離開了黃村。
幾個月後,北麵不遠的高陽、蠡縣、博野一帶,發生了震動整個北方的農民暴動,成立了紅軍。雖說很快就被當局鎮壓下去,但這次暴動在貧苦農民的心中所掀起的心潮是久遠的,民間也從此又多了一些口口相傳的傳奇故事。
大道的右邊出現好幾塊棉花地,視線豁然開朗。棉花地再朝前,是一大片開闊地,那就是黃村東邊的鹽堿地——東大窪。東大窪的西邊,隔著大道就是黃村了,隻是現在還被路邊的青紗帳遮擋著看不到,不過再有幾百步路,村子就會露出來了。
淩天河再次想到自己的任務——
五年前自己接受黨的指令參加了“高蠡暴動”,失敗後無法立足,到了西北楊虎城部搞兵運。“七七事變”爆發,他和許多共產黨員一起,被緊急派往華北各地。由於他以前曾在這裏活動過,就加入了紅軍團長孟慶山率領的一路,回到了他熟悉的冀中。他到縣城找縣委報到時,縣委書記沈傑看了保屬特委的介紹信,喜出望外。現在各地都在發展武裝,獨缺專業的軍事人才,更別說是黃埔軍校畢業,又長期搞兵運的人了。沈傑想讓他留在縣委,負責全縣的軍事工作。淩天河考慮了一下,提出要到黃村、許莊一帶去發動群眾,組建武裝。他對沈傑說,那裏他比較熟悉,直接深入群眾,可能效果比在縣裏會更好。那兒離縣城才十幾裏地,要是縣裏真有事需要他做,聯係起來也很方便。縣委考慮後同意了他的要求。今天早上他和縣委幾個人又開了個會,具體商量了一下目前緊迫的工作。會議結束,他見還有一段時間才到中午,就趕緊出城往黃村趕。眼看馬上就要到黃村,他又飛快地將記憶中的情況捋了一遍。
黃村有四百來戶,二千多口人,在冀中算是個中等村落。村子分成前、後兩部分,中間隔著一長溜三、四十米寬的空地。後村住戶近一半姓黃,即使外姓,也多是住了幾代的老戶。前村隻有幾十戶,外來戶多,除了周德貴家有不到一百畝地,其他人家多是無地的佃農,隻有兩三戶略有幾畝薄田。
後村有地的人家多一些,但全村絕大部分土地都集中在大地主黃敬齋手裏。他在村外有一千多畝地,平日裏收著地租;在縣城還開了幾家燒鍋、米店、當鋪,在城北這一片,提起黃敬齋那是無人不知。
這黃敬齋祖上也並非大富大貴之家,雖說黃家早就是遠近聞名的富戶,但直到他曾祖父一輩,黃家的首富卻並非他這長房一支,而是和他們緊鄰的三房。他家雖有幾十畝地,也僅夠度日而已。他的曾祖於嘉慶年間中了進士,可終嘉慶一朝,他曾祖仍是個戶部的七品窮京官。誰想到嘉慶爺駕崩,道光爺坐朝,他曾祖終於時來運轉。當時兩淮鹽運司海州分司運判出缺,朝中幾派大臣都想安插自己的親朋,爭鬥的結果勢均力敵,誰都占不了上風,最後卻不知怎麼便宜了他這個和誰都靠得不緊,又誰都沒得罪的窮七品官。這鹽運司運判雖說隻是個從六品的前程,卻掌控著分司下轄的鹽場鹽倉,是一個肥得流油的美差。新任的黃運判長久以來官運不蹇,但近二十年的官場生涯,早已熟知各種為官的關竅。他在海州分司運判任上六年,把個戶部、吏部凡有關礙的京內外官員打點得滴水不漏,贏得了上下一片叫好之聲。六年考功期滿,其被定為一等,吏部循例上報,擬予升遷。這黃運判卻在此時稱病告退,辭官回到了家裏。在家一如既往平淡地過了幾年,他才把老宅拆了,按北京四合院的樣式,蓋起了一片新宅。新宅雖比不上緊鄰的三房那宅子大,但牌樓式的門樓,也透著一股子不凡之氣,久而久之,鄉民們都把它稱為“進士第”。同時,他又陸續在村外新置了不少地,雖說仍是不及三房,可也已成了這一片數得著的大戶。
沒過多少年,黃運判兩腿一伸,仙遊去了。他臨死前關照兒子,好好守住家業,要善待鄰裏,不可張狂。他兒子倒也恪遵父訓,直到這份家業傳到黃敬齋的父親黃漢章的手上。
這黃漢章是其父三十出頭才得的獨子,難免嬌寵。他打小頑劣,不喜讀書,卻又精於算計。自他接手了這份家產,就一改父、祖輩與人為善之例。他又是入洋教,又是勾結官府,借他們之力,乘著天災頻仍,時局動蕩之際,強取豪奪,時間不長,就新置了不少田地,還在縣城開起了店鋪,兩頭獲利。後來他又乘三房的堂叔家有事之機,低價買下了他家的大半田產,儼然壓過三房,成了黃村首富。
他家產快速擴充的那幾年裏,被他整得家破人亡的大有人在。就說他家佃戶吧,遇到天災或是家裏有事,總有交不齊田租的時候。他父親恪遵祖訓,欠著就欠著,年景好了再補上,也不怎麼催逼。但自從他一主事,就逼著事主立馬還帳。要是還不上,他就寬限幾個月或半年的,可這寬限期卻是驢打滾的利。寬限期一到,他就讓人收田,砸鍋封門,逼著欠債人賣兒賣女還錢。不過二、三年的工夫,他就把曆年的欠帳都收齊了,可被他弄得妻離子散的人家也不在少數。
或許是他把心思全用在了弄錢上,顧不上生兒育女,自從生了黃敬齋以後,老婆的肚子就再也沒了動靜。等他眼看錢一天天多起來,醒過神來,這才著了急。於是,在兒子黃敬齋十六歲那年,就趕緊給他成了親。後來見兒媳婦生了長孫紹祖以後,也是好幾年沒了下文,他又借縣城雜貨鋪老板張萬昌欠帳之機,讓他以女兒頂債,給黃敬齋做了二房。直到這二房兒媳又給他添了一男一女兩個孫兒,才算鬆了口氣。過了些年,他把家產交給兒子去打理,開始頤養天年。
黃敬齋接手這家業後,雖說沒再象他爹那樣明火執仗地豪奪,但有時出的招更陰損。
在淩天河的沉思中,黃村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他默默地注視了眼前的村子一會,平穩了一下心情,抬腿向村東南角那片房子走去。
黃村東南角第一家,就是季長林家那低矮的屋子。季長林和虎子都下地去了,季大嫂在屋裏準備午飯。淩天河來到院牆外,說是院牆,其實也就是齊腰高的半截土牆,已經破敗不堪,院門也隻是矮牆上的一個口子,紮了個半截子籬笆門,擋擋雞鴨狗子而已。季家的母狗“大黃”趴在屋門口的陰影下伸著舌頭喘息。當它眼角的餘光瞄見有人到了院牆外,頓時停下喘氣,豎起耳朵看著來人。淩天河見院裏沒人,推開籬笆門進了院子。“大黃”吠叫著起身朝他衝了過來。淩天河站定身子,看著衝到近前的狗,叫道:“‘大黃’,不認識我啦!”
“大黃”猛地刹住身子,朝他看了看,又慢慢湊到腳邊嗅著,似乎在尋找遠去的記憶。忽然,它喉嚨裏發出“嗚嗚”的低鳴搖著尾巴,當淩天河伸手摸了摸它的頭時,它更是豎起前腿,搭到淩天河腰間,使勁伸長脖子,要用那濕漉漉的舌頭去舔他的下巴。
聽到院裏的動靜,季大嫂走出屋門,她奇怪地看著眼前“大黃”和這陌生人的親熱勁,一時忘了說話。
淩天河使勁躲閃著“大黃”的舌頭,朝季大嫂笑著說:“季大嫂,認不出我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