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生,自己又何曾得到過什麼幸福?
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沒有妻子,沒有兒子,沒有任何一個親人……難道,唯一的妻兒,自己也隻能拱手送人?
這後半生,唯求一段妻賢子孝的生活,難道,就很過分麼?
然後,他看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剛剛從那個開著的櫃子裏收回來——那些林林總總的衣服,尤其是那些頭釵——恍惚中,他和自己的第一次相見,他在相州的軍營裏,用銀子買的第一支釵——他交給自己的第一次家用“姐姐,該我養你了……”
她別過頭去。
他忽然俯下頭去,淚如雨下:“十七姐……我是故意設計逼走秦大王……我是故意的,可是,我實在沒有辦法了,我太想你,太想兒子了,我需要你們……我也曾經想過放棄,想過對不起他,可是,當我看見你,一次次地看見你……十七姐,我隻是想過以前的日子,隻是想身邊還有一個親人……十七姐,你原諒我,好不好?”
花溶的頭依舊對著牆壁,看那淡綠色的帷幔,身旁,兒子呼呼的鼾聲,睡熟的臉蛋上,還掛著曾經無家可歸的驚慌的淚痕。
“十七姐……”
“十七姐……”
他再也無法遏止自己的那種想念,就如洪水泄了閘,一把就摟住了她:“十七姐……”
回答他的是拳頭——一拳,兩拳,被驚醒了的小虎頭,一雙小老虎般的眼睛,狠狠瞪著他:“滾開,壞人……你敢欺負我媽媽……哥哥,阿爹……快來救我們啊……”
他狠狠抱住兒子,熱淚滴下來,任由兒子的拳頭打在自己的胸口,竟然連疼痛也是歡樂的。
“兒子,我每一天都在想你……想你和你媽媽……兒子……”
小虎頭打累了,身子軟在他的懷裏,惺忪的睡眼大大地睜開,不哭了,驚奇地看他,看媽媽,小眉頭皺巴巴的如一塊核桃一般:“哥哥呢?”
“哥哥去休息了,兒子,你也陪著阿爹睡一會兒……”
“不!你不是我阿爹……我要去找我阿爹……走,媽媽,我們走……”他拚命地去拉媽媽,可是,手卻被捉住,不但拉不住媽媽,自己也如一條被網住的魚兒,身子一趔趄,就徹底倒下去,倒在媽媽和飛將軍中間。
“兒子……兒子……”
他掙紮著要爬起來,卻看到頭頂的那雙眼睛,那雙充滿了憐憫,愛惜的眼睛……他嚇呆了,因為,那雙眼睛裏,竟然淚如雨下——孩子生平見過的最嚴肅,最凶狠的一個人,竟然在流淚。
終究是孩子,此時,已經忘了飛將軍的可惡,全是飛將軍的烤兔子,他囁嚅著,小小聲的:“飛將軍……你幹嘛哭?我又沒有打你……哦,我不打你就是了嘛……是不是我打疼了你?”
他的話語被堵住,整個人已經被狠狠抱住。
那是一個父親的擁抱,這一生,九死一生,到頭來,就連兒子也完全不認得自己,拚命地要逃離自己身邊了。
小虎頭被悶壞了,然後,就躺在父母中間,又睡過去了。
飛將軍依舊緊緊摟住他,卻是看著妻子——自己的妻子的背影!千言萬語,要告訴他們,讓她們母子知道,自己這些年是怎麼熬過來的,是在如何的血淚橫流裏打滾過來的。當年,自己如何被魯提轄救走,如何遠逃西域,如何得到高人救助,將自己受創毀容到麵目全非的傷處,一一地醫治,縫補,弄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支撐著活下去,便是為了複仇,為了回來,為了尋找到她們——縱然相逢不相識,也要找到她們,所以,才會不顧一切地率軍援助秦大王,打到紅鴨港鎮。
林林總總,帶血的記憶,一時三刻,哪裏說得清楚?
他什麼話都沒說,隻是從懷裏摸出一樣東西。
花溶依舊是側著身子,但是,借著搖曳的燭光,卻看得那麼清楚。
嶽鵬舉!
那是嶽鵬舉三個字。
泛黃的紙張,多少年的歲月,墨色都蒼黃了,是當年自己為他寫下的第一個名字——縱然臨安的死生,縱然一輩子的亡命,他都還珍藏著,牢牢地珍藏著。
一如心裏珍藏的那個人。
隻要此生不咽氣,就絕不會掉了那一樣東西。
她淚如雨下,他也淚如雨下。
花溶依舊沒有回頭,這一次,是徹底地昏睡過去了。太累了,實在太累了。
飛將軍也睡過去了,他也太累了,這一生,從來沒有哪一天,像這一日如此真正地放下心思,酣然大睡。
迷蒙裏,手從兒子的身上穿過去,緊緊握住的,是她的手——是她的手啊!
多少次在櫟陽鎮軍營裏,就渴望過的;隻能借著裝醉酒的時機觸摸過的——如今,卻是正大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