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金明剛要搭話,就見搭車人“嗖”地跳下車,一抱拳,大聲說:“老哥我揍在這塊瓜地頭下車咧,謝謝你啦!”
麻金明哈哈大笑:“老哥你可真不簡單,身手不一般呐!”
張家瓜窩棚裏,張財眯縫著眼睛順著敞開的門口朝南望:“老三,你過來瞅瞅,朝咱瓜園來的人是誰?”
“二哥,我知道是誰了!”張富一個高兒就竄了出去,張財也急忙趿著鞋跟了出來,兩人手搭涼棚看了又看,齊聲說道:“王老呔兒!”
張財欣喜若狂:“老三,老王老叔可有日子沒過來了,我就得意他吹牛皮的能耐勁!上回他啥時候過的界?這回看他又帶回點兒啥洋玩意兒!”
張富衝著越走越近的來客高聲喊了起來:“老呔兒味,老呔兒腔,滑麼吊嘴喜洋洋!”
王老呔嘴裏哼著一段曲裏拐彎的樂亭大鼓,悠然自得地看著跑到他麵前的張財和張富。哥倆瞪大眼珠子,上上下下地把王老呔打量了好一會兒:正是盛夏時節,王老呔卻穿了一身厚厚的黃色西服,頭上戴一頂牛黃色歐式禮帽,腳下穿雙翻毛皮鞋,跟這哥倆的對襟白褂子和黑色燈籠便服褲一比,如同身在兩個季節裏。
張財熱情地接過王老呔手裏的兩個包袱,親切地說:“老叔,這回帶的啥好貨?還挺沉的呢!”
張富卻扯著王老呔身上的衣服不住地問:“老王老叔,咋穿這老多?你不熱?”
王老呔瞪了張富一眼:“你這是咋整的捏,一個大小夥子,嚇得鬼兒蹲的似的?”
張富嘻嘻哈哈地笑了,把手一伸,腿一弓,擠著嗓子說了聲:“老叔您請!”
“真是滿園瓜香關不住,好的厄!”王老呔像是沒聽見哥倆的話,高昂著頭,兩步就跨進了瓜窩棚,扯下頭上的禮帽扔到炕上,接著把屁股重重地往炕上一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狗日的 ,咋不熱捏,你以為你老叔我是三伏天蓋棉被——盡意兒發汗(憨)呢?你是知不道啊,那邊眼下是亂麻地,說不定啥時候,說不定哪個王八犢子揍來翻你包袱。嘿嘿,我他媽的 揍給他來個泥菩薩攢金子——抹身上了!你可別小瞧了我這一身行頭,到了咱金花高麗皮貨口集鎮就是丁當 脆的現大洋!”
張富一隻手伸進王老呔的衣裳口袋,邊摸邊說:“那是,老叔多精明的人啊,您就這麼一走一過,就趕上我們哥倆種一年的地啦!老叔你的洋煙呢?”說著就抽出一盒來,拿到眼前看了又看:“這回是啥牌子的?”
王老呔咧咧嘴:“啥牌子不認識,人家說這叫東斯拉夫香型,老毛子愛抽這種煙。咋著啊?你小子恐怕也抽不出來個子午卯酉吧?趁是的!”說完盯著張富,“你小子還長能耐了,還得問問啥牌子的!”
張富耍貧嘴:“毛子煙,毛子味兒,頂風抽,流眼淚兒。”
王老呔從上衣兜裏掏出一盒煙卷扔給張富,三個人有滋有味地吸了起來。
張財:“老叔,給我們講講,講講你親身經曆的新鮮事,讓我們哥倆開開眼。”
王老呔把屁股往炕裏挪挪,兩條腿一盤,右手夾著香煙,從嘴裏美美地吐出幾個煙圈:“想聽新鮮事兒?多啦去咧!有一回呀,也不知道是咋弄的,我被叛軍夾裹進去了,夾裹進去了知道不?跟著叛軍一塊逃命啊。那槍子、炮彈像下雹子似的。跑著跑著,連驚嚇帶勞累,我這兩條腿是半步也挪不動啦!你倆猜猜,我後尾咋跑出來的?你老叔我、我他媽抱著汽車膀子足足蹽出三百裏地!”
瓜窩棚外,正午的陽光高高地照在瓜地上,瓜秧看起來不再挺拔,懶洋洋地耷拉下了腦袋。
瓜窩棚裏,王老呔說得唾沫橫飛:“老毛子那邊,老爺們兒都當兵打仗去了,各個村裏隻剩下了一幫幫的毛子娘們兒,她們是久旱盼春雨哪,你像你老叔我這樣英俊瀟灑的,都不敢去村子裏看露天電影!你是知不道啊,我往那疙兒一坐,屁股還沒著地呢,毛子娘們兒的眼睛揍一摞摞地盯在我身上!一散場你老叔我準被她們搶得腿斷胳膊折!”
“有恁麼好的事兒?”張富好奇地問道,“電影,啥是電影啊?”
王老呔打著手勢:“一大塊白布,一道電光,白布上都是真人,能說話能動彈,那男的女的摟脖抱腰嘴對嘴……咳,你們是知不道啊,忒那個!得,得,說正經事兒,老毛子現時晚兒興白黨紅黨,那個仗打的,跟拉鋸似的,今兒個你過來明兒個他過來,你說你的主義,他說他的主義,我還真知不道他們到底誰能有啥好主意!這兩天兒白黨又歸順了紅黨,這不是嗎,插這個空兒我跟白黨換了這身衣裳揍過來 了!你是知不道啊,這白黨不好彈攏,原本都是俄羅斯的大貴族,我聽說國境線上就有不少白黨的官兵。我這身衣裳咋樣?哈哈,還有,衣裳裏兜還揣著兩塊大懷表捏,這可是寶貝,金翅金鱗的,嘿嘿,拿燒酒換的咧!”
3
張財和張富的家就在南官 道邊上,四間正房東西各有兩間偏房,是集鎮南的第一家。
張家大院正應了“莊稼院大雜院,給個宮殿都不換”這句老話,糧滿囤,豬滿圈,拴一掛雙馬大車,雞鴨鵝狗成群,院子裏滿滿登登卻又收拾得立立整整。
正房東屋住著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張氏,陪著她的是孀居十多年的大媳婦秀芹。
西屋住著張財和媳婦鳳琴,還有一雙正逢“討狗嫌”年齡的兒子鐵蛋和石蛋。
張富和媳婦玉珍以及六歲的女兒玉兒住在西廂房。
東廂房養著兩匹黑馬,零星堆放著一些農具、穀草和馬料。
晌午歪了,老太太坐在炕頭,屁股下鋪著一領涼席,一根長長的大煙袋叼在嘴裏。老人氣色不錯,六十多歲的人了,腰不彎,眼不花,滿頭白發梳得板板正正。
老太太掐著手指頭跟大媳婦秀芹念叨:“今年閏四月,今兒個是六月十二,二伏的第六天,咱們的香瓜要是能趕上三伏之前下來,就有十多天的好價賣了。”
秀芹端過一瓢水遞給老太太:“媽,喝幾口井拔涼水吧,天太熱了,您先歇著,我得給馬添點草料了,還得給馬飲水。也真是的!這日頭影都歪了,老二老三哪個也見不著影,到底定的哪天開園啊?”
老太太指了指西廂房:“今兒個不是老三媳婦的飯班兒嗎?去告訴她,晚飯撈高粱米水飯,多煮幾個鹹鴨蛋,擦黑兒就放桌子,早點兒吃早點兒睡。對了,你還得告訴二房媳婦一聲,晚上再給黑馬加點料,明兒個還得指著它們幹活出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