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別對我撒謊
【1】
當何凱強從地下抓起那把鐵鉗子將我擊倒在地,讓我無法動彈時,我這輩子都沒有這麼驚詫過,也沒有這麼恐懼過,更沒有這麼心痛過。
何凱強看到我倒在地上了,他俯身查看我是不是真的不能動彈,是否是裝裝樣子。他靠過來的襯衫下擺碰到了我的手,他的飄逸的長頭發劃過我的臉,最終,他的手指想觸摸我的臉時,碰到了我太陽穴上淌下的黏稠的血液。
他不動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仿佛看著一個從天外飛來的物件,而不是看一個昨天他還手捧著大把的玫瑰站在532宿舍樓下癡癡等待的女孩。
因為離得近,他的眼珠我看得很清楚。眼白多,眼仁少。這就使他的眼睛白多黑少,以我躺著的姿勢看起來,何凱強的目光有些呆滯,他那張精心修飾過的臉在一瞬間也變得扭曲了,每塊肌肉都擺錯了位置似的,顯得很難看,甚至是很恐怖。就像一張美麗的拚圖,可惜其中一塊擺錯了,那麼所有的拚圖看起來都那麼不正常,都有些恐怖地扭曲著。
“你來這幹什麼?”他貼近我的臉,壓低聲音問。他的聲音冷硬,像塊堅冰,像塊銳利的石頭,嵌入我的身體,讓我聽起來很不舒服。那聲音完全沒有了以往的讓人迷戀的親近感與愉悅感。
“我來找你去跳舞,我沒有舞伴,想找你陪我。”
我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我的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卡住了,我的聲音隻是從喉嚨裏穿過,像過堂風一樣,隻是穿過,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我的目光落在何凱強左手裏那一縷長發上。他的左手還拿著一縷飄逸的長發,而右手,在我來之前,在我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把長發往一隻矽膠娃娃的光頭上安裝。然後他一回頭看到我,臉色忽然白得像過年祭奠祖先的白蠟似的,不僅沒有一點血色,還有點像屍體的灰白。
“你在做什麼?”我嚇壞了,吃驚地大叫著。我從來沒見過何凱強的臉色會忽然變得跟屍體一樣,跟夢中遇到的鬼魂一樣白得沒有生氣,沒有活氣,我退後了兩步,何凱強則被突然出現的我也嚇了一跳,他的身子向後一躲,那隻矽膠娃娃就全部暴露了出來。
那隻矽膠娃娃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曼麗。是何凱強給起的。他當時買回這隻矽膠娃娃時,擺放在門邊做模特,我來他這裏給頭發做護理,他一邊擺弄我的頭發,一邊殷勤地指著矽膠娃娃對我說:“這是我的夢中情人,我給她起名叫曼麗。”然後又貼近我的耳邊,悄聲地笑著說:“你就是我的夢中情人,曼麗。”
是的,我叫曼麗。可我不是他的情人。我愛的是我們係最出色的男生任俊恒。
“她,她,她,怎麼了?”我一邊後退著,一邊結巴地說。眼睛則死死地盯著地上躺著的曼麗。
那還是一隻矽膠娃娃嗎?那個跟真人差不多一般大小的娃娃整個身體都袒露在我麵前。之前曼麗是穿著漂亮的蓬蓬裙端坐在店門口,披著長長的頭發,很矜持很高貴地對顧客迎來送往,臉上的笑容燦爛而媚人。身體裸露在外麵的肌膚是淡粉色的,惹人憐愛。
但我沒想到她裸體後的樣子。蓬蓬裙沒有了,長發沒有了,曼麗躺在地上,就像具死屍,一動不動。它的身體上布滿了刀痕,那些刀痕因為劃在矽膠上,而不是肉體上,所以刀口雖然深且長,但是矽膠上並沒有像肉體那樣流出大量的鮮紅的血液,刀口兩側的肉也沒有難看地翻開著,而是隻是留下了一道道縱橫著的醜陋的刀痕。
但是恐懼也正因為那些縱橫交錯的刀痕。那些刀痕使得曼麗的身體看上去跟龜裂的殼子差不多,仿佛稍有動作,曼麗就會稀裏嘩啦地化成一塊塊的碎塊,再也成不了店門口那個漂亮的模特了。
我驚呆了,不知道何凱強在搞什麼鬼。隨即,何凱強拿起地上的一把鉗子,猛地向我砸過來。我被恐懼嚇得不知道躲閃,隻是象征性地縮了縮肩膀。那個鐵家夥在我太陽穴上啄了一下,像毒蚊子的叮咬。我隻感覺太陽穴一疼,就倒在地上,正倒在曼麗的身邊。
我嗅到了血腥氣,開始我以為是曼麗身體裏流出來的,但後來我感覺有些液體正悄悄地在我太陽穴的位置流動著。
那些血液是我的。
我害怕,恐懼,不僅是因為何凱強擊倒了我,還因為麵前的曼麗。現在,躺下的我可以完全清晰地看到曼麗的全部了。我看到曼麗的下體什麼也沒有穿,即使是普通的肉色的四角褲也沒有。但是在曼麗裸露的下體裏,卻插著一把刀子。
我開始渾身發抖。因為身體不能動彈,我的抖動也很輕微。外麵的天色已經很暗了,房間裏沒有開燈,也顯得暗起來。何凱強沒有看到我的恐懼,他已經從我身邊走開了,在房間裏來回地走來走去,顯得很焦躁很煩亂的樣子。
房間不大,也就十幾平方,靠北牆的地方,還留出一米的距離放了一張單人床。一條藍點白花的布幔隔開了床與前廳。這就顯得前廳更局促了些。從窗口到床邊的布幔,橫在牆上的是一大幅落地鏡子,鏡子前麵擺著窄窄的桌子,桌子對麵擺了三張椅子,椅子的扶手上掛著剪頭用的白色的罩衣。桌子上淩亂地擺放著修飾頭發的一應器具。這些東西阻礙了落地鏡子的功能,但——躺在地上的我,還是透過那些縫隙,看到了鏡子裏的我。
我的樣子像是疲倦極了,要躺在地上休息一會兒。我的太陽穴上流出的血在鏡子裏看來黑糊糊的,跟頭發顏色差不多,所以並不顯得難看。倒是我身邊躺著的曼麗,渾身慘敗,赤條條的,跟具死屍差不多。
何凱強依然在房間裏走動著,然後停在我麵前,目光透過昏暗的光色凝視著我。我看不出來他的目光是溫柔的,還是恐怖的。因為天已經更黑了些。房間裏的東西都開始模糊,隻有近處躺著的曼麗是清晰的,觸手可及。
“你都看到了什麼?別對我撒謊。”何凱強蹲在我身邊,問我。口氣惡狠狠的,這跟之前的他完全是天壤之別。
“我什麼都看到了。”我想說話,可嘴唇隻是翕動著,卻什麼也沒發出來。
外麵忽然傳來腳步聲,一個聲音很大聲地喊:“何凱強,何凱強,你在嗎?你的發廊怎麼沒點燈,停電了也沒點蠟燭啊?你個死人。”
說話聲由遠及近,很快就往門口走來了。何凱強驚得身體發出瑟瑟的聲音。他急忙站了起來,大概害怕地上躺著的兩個“人體”被那即將進來的人看到吧。他用力把曼麗跟我往床底下塞,但床僅一米寬,放下兩個並排躺著的人可以,但塞下兩個不能動的人體,有點吃力。在他還沒有完全把我跟曼麗都妥帖地藏到床下時,那個說話的人已經走進了店裏。
【2】
“快點上蠟燭,這麼黑,你還賺錢不?”說話的是個女學生。聽聲音,應該是英語係那個總跟外國男教師混在一起的玫瑰。
其實,今天的事情也都是因為玫瑰而起的。因為任俊恒突然在學生會上公布,今晚他的舞伴是玫瑰。
他宣布的時候,很多人都看向我。我雖然沒有抬頭,但我能感覺到那些來自左右前後四麵八方的目光。那些目光像一隻隻毒蚊子,能把我叮死。我挺直了脊背,抱著書本走出教室時,仿佛聽見心碎的聲音。
總是這樣,任俊恒一旦跟我發生矛盾,他總是不想辦法解決,而是肆意地擴大我們之間的戰爭,讓我感到他就要離我而去,而跑到他身邊,懇求他的原諒。無論是我對我錯,到頭來都是一樣,都要我去懇求他別生氣,然後我們再重新開始。
這一次也是一點小事而已,不過是因為他覺得我舞會的裙子不好,而我又沒有去改,他就公然說要跟玫瑰去跳舞。
這次我決定不妥協。他任俊恒能做初一,我就能做十五。他找玫瑰跳舞,我就來找何凱強。可是沒想到,何凱強這麼對我。
“晚上我要去參加舞會,是任俊恒約我的。他喜歡我長頭發,我來接頭發。”玫瑰說。
蠟燭點上了,搖曳的燭火將房間照得鬼影憧憧。
“任俊恒?”何凱強嘴裏念叨著,“他不是曼麗的男友嗎?怎麼請你跳舞?他不怕曼麗生氣?”
“曼麗生氣?”玫瑰坐在鏡子前的椅子裏,用手指擺弄著她的頭發。“他巴不得曼麗生氣呢,巴不得曼麗離開他呢。知道嗎,他跟我說,他討厭死曼麗了,可曼麗像塊嚼過的口香糖,粘在他的衣服上,不下去。”
玫瑰是個漂亮的女生。梳短發漂亮,梳長發也漂亮。自從她男友死去後,她患過一陣子的憂鬱症。痊愈之後,她開始愛打扮。因為男友去世而剪掉的長發,在她每次要去參加舞會時,她都會到何凱強開在校園裏的發廊來接頭發。
我沒想到玫瑰會無意中說出任俊恒厭倦我的話。我很悲傷,很憤恨,也很無奈。
“你的頭發發質很好,你應該留起來,就不用每次一到舞會就接頭發。”何凱強的聲音看不出房間裏藏著秘密似的。他似乎已經鎮定下來,完全恢複到工作狀態裏。
“聽說了最近的失蹤案嗎?”坐在椅子上的玫瑰說,“已經有三起失蹤案了,據說失蹤的都是男生。”
“是啊,我也聽說了一點兒。”一邊給玫瑰接頭發的何凱強,一邊說,“我又要學習,又要打理發廊,沒時間去聽故事,不過,來我這裏的客人,都會像你似的說一點兒,我斷續地知道了那些事,失蹤案,都是男生,好像警察還沒有找到線索吧?”
“告訴你,何凱強,你這樣的俊男要加點兒小心,弄不好會成為第四個失蹤的人。”玫瑰的口氣帶了玩笑的成分。
“我會失蹤嗎?要錢沒錢的。聽說那三個失蹤的男生家裏都很有錢。”
何凱強說到後來,那聲調跟之前不太一樣,好像很得意的樣子。
這個月已經發生了三起失蹤案。有傳言說,他們是被綁架了。因為三人都是富二代,每天開著的不是大奔就是保時捷來學校泡妞,這麼招搖,我是綁匪,也會選擇這三個人。
但失蹤案卻一直沒有任何線索。警察近些日子在學校頻繁出現,可線索卻一點沒有,弄得校園裏人心惶惶。
躺在水泥地麵上久了,我感覺背部靠在水泥地麵的部分涼氣直襲上來,渾身冷得要命,牙齒直打顫,竟然發出了一些輕微的嗒嗒聲,像發電報的聲音。
我終於能發出聲音了。我試著動了動腿和手。還不行,隻能是牙齒發出點聲音。這聲音雖然輕微,但是應該足夠引起玫瑰的注意了。要知道何凱強的發廊裏除了他們兩人,另一個人發出的古怪聲音是應當引起她的注意和警惕的。
玫瑰果然聽見了我弄出的響動。
“什麼聲音啊,何凱強,你的房間裏不會藏著一個大美人吧。”玫瑰說著,撩開了擋在床跟前廳之間的那道布幔,床就整個出現在玫瑰的眼前。隻要玫瑰的眼睛往下落一點,就能看到我從床底露出的一截小腿。
何凱強顯然被玫瑰的舉動驚呆了。他的手裏正拿著一枚發簪,挑玫瑰的頭發用的。那隻發簪的一頭很尖銳,尖銳到足可以刺穿一切肉體。何凱強舉起發簪,站在玫瑰的身後。他們的影子被燭火投影到對麵的牆壁上,那樣子很像是何凱強舉著尖銳的匕首,要刺向玫瑰的後腦。
因為逆光,我看不清何凱強的表情。但是我感到了那種恐怖的氣氛。但願玫瑰沒有看到我,否則,我敢打賭,何凱強一定會將手裏的簪子刺入她的身體的。
因為燭火照射的範圍有限,玫瑰沒有發現我露在外麵的一截小腿。
她嘩啦撂下布幔,不悅地說:“何凱強,你交了新女友也不告訴我一聲?”
何凱強有些驚魂未定的聲音說:“沒有,我沒交女朋友啊。”
玫瑰說:“得了吧,我都看見了。就藏在你的床下。”
何凱強半天沒出聲音。我從布幔後看到何凱強手裏的簪子一下下地插進玫瑰的頭發裏,挑起細細的一縷,跟手裏的一縷長發銜接起來,然後再接下一縷頭發。他的動作嫻熟飛快,隻看到那隻銳利的簪子在他手裏翻飛,如果,那隻簪子插下去的時候,再深入一寸的話,玫瑰的腦袋就能冒出白花花的腦漿來。
我屏住了呼吸。即使我不屏住呼吸,也發不出多大的聲音,但我清楚,一旦我再弄出什麼響動來,玫瑰如果再一驚一乍的話,她肯定會遭到何凱強的襲擊。就像襲擊我一樣,然後無聲無息地倒地,一動不能動。
“你都看到了什麼?別對我撒謊。”何凱強輕聲說。聲音不大,但那種絲絲入扣的冷森森的氣息,我還是感覺到了。
玫瑰卻不知死活地說:“女人啊,藏在你的床下。”
何凱強側對我的後背明顯地震動了一下。他很快舉起了簪子。
“我知道那個女人是曼麗。”玫瑰又說。
何凱強手裏的簪子遲疑著,就要落下來。
“那個矽膠娃娃嘛,你以前都放在門口的,這時候怎麼放到了床下。別跟我說你隻是想藏到床上給娃娃檢查身體吧?”玫瑰的語調是調侃的,也有窺破別人隱私的得意。
“我隻是,隻是……”何凱強訥訥著,沒有把話說完整。
“放心吧,我玫瑰不是長舌婦,不會給你亂傳出去的。”玫瑰說。
我看到何凱強手裏的簪子沒有垂直落下去,而是從側麵插進玫瑰的頭發裏,續接頭發的工作,何凱強又熟稔地做起來。
“我知道,現在矽膠娃娃在網上很流行的,質量好的,一般都賣到幾萬元一個。你的這個娃娃多少錢?我知道你給她起名叫曼麗的,你喜歡曼麗是嗎?”玫瑰的聲音聽起來愉悅著,似乎談論別人的隱私是件愉快的事情。
“別亂說,讓曼麗知道會找我來吵架的。”何凱強這話說完,側過身子,向床下看了一眼。這一眼,他的身體震動了一下,因為他的目光看到布幔雖然撂下了,但是其中一角卻被什麼東西掛住了,而那張開的一角,正好可以看到我從床下露出的那一截細白的小腿。
“你把矽膠娃娃當成曼麗,弄到床上去了吧。”玫瑰說,“別害羞,又不是小孩子了,都是成年人了,你都大四了,應聘了嗎?如果工作不好找,不如就一直在校園裏開發廊,我很喜歡到你這裏接頭發,別家發廊的大工手指太硬,不如你手指靈巧柔軟,你要是真的找別的工作去了,我會想你的。”
玫瑰說話的時候,頭微微地向何凱強靠過去。
何凱強則側過身子,擋住她看向床下的目光,然後用腳尖踢下了掛著什麼東西的布幔。布幔一垂下,我的視線開始幽暗而模糊,那燭光被布幔擋住了。
【3】
玫瑰的那個死去的男友,長得有點像何凱強。確切地說,是鼻子和嘴唇的部分有點像。玫瑰在男友死去後不久,來到何凱強的發廊,對給她接頭發的何凱強說:“你讓我親一下嘴唇吧,我隻想試試你的嘴唇有沒有溫度。”
何凱強沒有讓她試成。因為我從床幔後麵走了出來,把撩起來的床幔直直地掀到玫瑰的肩頭。
“我以為是誰,要試何凱強嘴唇的溫度。”我說,坐到一把椅子上,很愜意地看著自己的雙腳。那十個腳趾甲都染了玫瑰紅。
“看看,何凱強幫我塗的指甲油,惡心死了,這個大笨蛋,什麼都做不好。”我笑著,顯示著我與何凱強好像關係非常特殊一樣。
“呦,你讓何凱強幫你塗腳趾,任俊恒還不得吃醋吃得酸死?”玫瑰慣於見風使舵,她拐得很快。
“我懶得理他,想讓誰給我塗就讓誰給我塗。”我說。那時我跟任俊恒在鬧別扭。
“行了吧,我還不知道你們?”玫瑰說,斜了一眼給她接頭發的何凱強,說,“你隻有跟任俊恒生氣了才會來找何凱強。何凱強是個傻瓜,是你的情人替身。”
我沒再理會玫瑰,隻要玫瑰沒去試何凱強的嘴唇就好。雖然不愛何凱強,但是我喜歡有個男生暗戀我。暗戀我的男生,不可以被人先試過了嘴唇的溫度。
玫瑰的長發終於接完了,她離開發廊的時候,我能感覺到把她送到門口的何凱強長舒了一口氣。
何凱強關上房門,快步向床這邊走來。他要怎麼處理我呢?送我去醫院嗎?應該是的,我的血還在流,要是不去醫院,我會流血至死吧?
他走到了床邊,拉開了床幔。玫瑰色的流蘇在我眼前嘩地挪開了。一雙手從外麵伸進了床下。
蠟燭的光亮跳躍著,將那隻手晃得很大,似乎還毛茸茸的,不似人手的樣子。他伸進來,最先摸到的是我的頭發。他沒有繼續摸,而是扯著我的頭發,將我的身體一點點拽出床下。
我感覺不到疼。我的身體隨著我的長發從床下露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