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剿白狼(2 / 3)

終於不顧一切,勉強逼令第三營把營拔了,挪到西山山坡上,與一、二兩營同住到一起去。

我當時雖然堅決地執行了這個命令,但並沒料到當晚真的會有山洪暴發的巧事,隻不過為的訓練部屬,要使訓條不被玩忽罷了。不料就因這一著,竟得免一營人葬身魚腹之慘。這天晚上九點鍾的光景,忽然陰雲四合,雷聲暴響,一陣狂風過後,暴雨傾盆下降。陝州正在黃河中遊,與秦嶺山脈相連的那些山上的洪流,都逼向這方麵灌注下來。霎時之間,河水陡漲,洶湧奔騰,猛不可當。天明一看,原來搭帳篷的地方,水深已有一丈多了。我在驚心駭目之下,即下令集合全體官長目兵到河岸上看水,官長裏頭,第一個鞠躬如也的便是那位孫營長。他又僥幸,又慚愧地和我說:“旅長,您真有閱曆,真有眼光,我真佩服了! 我……我……”

那時河灘兩岸有許多百姓爭著在水淺的地方過河。不久,對岸來了一輛黃牛車,急急惶惶地也想渡河,起初下水的時候,水深不過三尺,不料走到中心,河水驟然暴漲起來,俄頃,車子也被衝翻了,人也隨著漩下去。同時往來過河的百姓被淹死的也不在少數。我看見這樣的情形,急忙對全體目兵說:“誰撈上一個人來,賞洋三十元。”這話還沒說完,幾個兵士已經跳到水裏去了。這時水勢澎湃,近岸淺處也已漲至六七尺深,上流傾注而來的水越來越猛。人在水裏七上八下浮沉著,令人看著好不發急。最勇猛的一個兵名叫展得功,水性很好,不大一會兒工夫,一來一去已經撈上了三個人。那種奮不顧身的精神,實在值得人欽佩。訓練不到一年的兵就有這樣成績,我自己也覺得很欣慰。我感到這種精神的可貴,想擬一個嘉獎的傳單,讚揚展得功的英勇,借資激勸。當時找文書擬稿,有一位穀參議要一顯身手,自告奮勇地說:“我來擬這個傳單。”那時隨軍諮議邱峴章先生也在一起,他也讚同穀先生推敲。那文從頭至尾都寫的同六駢體,辭藻浮華,言之無物,最可笑的是提到展得功的名字時,因為怎麼也湊不上四個字來,累得他滿頭是汗,沒有辦法,竟把展得功三個字拆開來,添上一個“奇”字,湊成“展得奇功”。我和邱先生當時就問他:“為什麼把人家名字給拆開來,還要另外嵌一個字呢?這一來還

成個人名嗎?這可來不得!”

穀先生窘迫地答道:“怎麼來不得?若不加上一個字,怎麼能成四六句呢?”

我聽了不禁大笑起來:“啊! 你們這些文章家,真寫得出妙文來!”

原來他們這類人之所謂文章,所注意的隻是對仗工穩,用詞典雅,意思和內容則可以不管。擬傳單要做文章,寫信也要做文章,甚至貼張禁止小便的告條也要做文章。我覺得我們的國家所以如此落伍,說句天理良心的話,所謂文章也者,實不能辭其應得之咎。不信,請睜眼睛看吧! 我們大多數的勞苦同胞,整天愁的是柴米油鹽,做的是奴隸牛馬,住的是豬棚狗窩,穿的是懸鶉百結,聖人的門牆,壓根兒哪裏進得來?退一萬步來說,即使勉強進了學房,念了兩天子曰詩雲,試問對那種離奇古怪奧妙莫測的所謂文章,又能了解什麼?如此一來,隻可“使由之”的愚民,就永遠沒有求得知識的可能;而一般所謂士子,也就在文章裏打著圈兒,永遠沒有求知的餘暇了。就這樣把我們的國家社會弄成了泰山頂上的無字碑,水遠立在那兒,動也不動,無論星移物換也罷,改元正號也罷,與它都絲毫不相幹。我常常想,若要我們的國家社會進步,必須打倒這種腐敗無用的文章濫調,否則將永遠沒有翻身的日子。但這意思我始終是悶在肚裏,到後來“五四”時代,新文化運動起來,中國一部分先覺者大聲疾呼地提倡白話文,這時我的一口鬱氣才得稍稍宣泄。不過我還覺得不滿足。因為這仍是少數知識分子所享有的文字,要他真正成為工農大眾的文化工具,還須一番大大的努力。

大雨過後,在陝州停留了一天,又接到向潼關前進的命令。

由陝州去潼關是有名的一條險道,自古就有天險之稱。這時盜匪出沒無常,為了避免意外,行前著實費了一番籌思。決定把給養子彈車放在大隊中間,由軍隊前後掩護著行進。同時又添置了一些鐵鍬、木鎬一類的用具,交與工作隊攜帶同行。防備著車輛中途遭受阻礙,不致束手無策,又買了許多粗繩子,專為拉拽車子上山之用。另外又組織一個護車隊,專門照料車輛。

出了陝州,第一天到靈寶,第二天到函穀關。沿途盡是深溝險壑,尤其是函穀關一帶,崎嶇險峻,步步使人驚心駭目,往往從深溝走入,仿佛到了絕地,兩邊山巒壁立,中間一條車道,那就是唯一的可以行人的路。有時走到特別險窄的地方,隻能容一車一騎行走,萬一對方這時也有車輛過來,那就隻好都停在這兒,誰也別想走過去,必得借鐵鎬臨時在路側開一地方讓車,始可通過。“丸泥可封函關”即指此而言。在平原上住慣了的人,哪裏見過這個!李太白的詩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之句,我覺得這地方與蜀道相比,實在差不了多少。我們一團人像巨蛇攢洞一樣,一直攢了兩天,方才平安出了這條險徑。一路上使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想著萬一走在中途,山洪暴發下來,那這一團人都免不了要粉骨碎身或葬身魚腹。如今提起這件事來,我還覺得有些兒驚悸。一九二六年我第二次從這裏經過,曾經令隊伍在函穀關頂上修了一條三丈寬的汽車路,預計經潼關、長安,過甘肅、新疆一直到阿富汗。可惜隻修了一段,因為時事的急變,全盤計劃,不得不擱置起來。在靈寶縣函穀關口,有一巨碑,書曰“通歐羅巴”,每字大有二尺,就是那時我所建立的。

函穀關深有十多丈,高有五六丈,為石所砌成。頂上另外矗立著許多同房子大小的大岩石,都是由指頭般大小的石子結晶而成,名曰“指拇石”。這些大岩石,看去決不像天然生長的,但又如何搬得上去呢?這真是一個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奇跡。據說萬千年前,這兒是黃河底,後來卻變成了山嶺。所謂“滄海桑田”一語,想來總不是虛構的了。

到潼關的時候,已是五月下旬。這是我第一次到潼關。我決計沒料到以後幾十年的軍事生活,始終與它有關係。潼關! 潼關!你的印象已永遠留在我腦子裏了。

在潼關休息了一天,繼續向長安西行。走到華陰縣境,又接到改編的命令。原來的警衛軍第一師改為第七師( 陸將軍自兼師長),中路備補軍改為第三旅,我帶的左翼第一旅改為第十四旅。改編了不幾天,由北京派來了大批的人員,謀求位置。說起他們的資格,都是頂呱呱的,有從日本士官回來的,有曾在陸軍部做過事的,還有在參謀本部供過職的。這樣一批大賢小賢,竟願離開十裏京華,跑向這黃沙漠漠的僻地來,我真佩服他們的勇氣。我同他們一個也不認識,見麵談了一會兒,有的很有學問,態度也很鄭重,但多半都是說話有頭無尾,慌慌張張,半生不熟,徒有其名的人物。他們之中,有的因為過去同陝督張鳳翽是同學,到了長安就公私不分,借著這種關係,向張鳳翽要求招待,要求位置,要馬要錢,要衣服,無一不要,毫不客氣。忘記了自己是統帥辦事處等高級政府機關派來的人員,忘記了自己頂著顧問、參議、諮議等的名銜,不顧名分,不留體麵。我眼看著這些情由,不由得不搖頭歎息。我想我們的政府任派人員,萬不可不經一番考核。雖不能要求個個人都能老成幹練,確能負責做事,但是品行端正,通達情理,總是必不可少的條件。如今卻隨便湊集著這樣一些汲汲於名利,招搖撞騙的人物,隻憑著個炫人的頭銜,胡亂塞給人家,叫人家派他們任職服務,這不但近於危險,而且也流於滑稽。為這事陸將軍當時得罪了不少的人。當初這批大賢小賢,各因其背景,混了一個名銜,即急於要得高官厚祿,甚至把整家的弄來糾纏不休。但是位置究竟有限,事實上是不夠分派、無法容納的。不得已,就弄出顧問、參議、諮議一類的空頭名銜來,以為敷衍,隨手又塞給了人家。等到他們要你兌現時,你卻經濟困竭,不能應付。於是他們就到處對你造謠中傷,散放彌天的煙霧,弄得你簡直不能立足。假如我說,中國之糟,正就在這些事上麵,那自然未免過分,但政治機構的窳敗,確是重要的原因之一,這卻是無法否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