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漢中道上(1 / 3)

第十八章 漢中道上

在長安駐守的時代,我開始感覺到自己所統帶的部隊中幹部分子良莠不齊,而好的幹部人才尤其不夠。這使我在辦事上感到很大的痛苦。

那時第一團團長是楊桂堂,五十餘歲,外號叫做楊傻子。這人老於世故,無是無非,任憑人家對他說什麼,他都是好好地回答著。又加利祿心太重,一心隻算計著高官厚祿,如何討長官的喜歡,如何能升官發財,他就如何做。什麼國家人民,他都是不管的。我同他相處了兩年,時常見麵、談話,但始終沒有聽見他說過一句肺腑裏的真話。第二團團長是何乃中,別號叫做芳譚,廣東香山人。為人忠誠,滿清最末一次的武進士,保定保府學堂畢業。他習的雖是武科,卻能寫作極流暢的文字,品行學問都是好的。隻是不讚成革命,遇事過於慎重,不敢冒險。參謀長是宋子揚,日本士官學校炮兵科畢業,知識經驗都很豐富,稱得起一位幹練有為的人物。少校參謀是蔣鴻遇,河北省人,保定軍官協和第一期學生,學騎兵,曾在雲南當過騎兵營長,與蔡鬆坡相熟。為人機警幹練,足智多謀,韜略上尤遠在當時一般人以上。上尉參謀是劉鬱芬,字蘭江,河北清苑縣人,速成軍官學校學生,忠厚老實,謹嚴穩重,做事很少有失察的時候。第一團第一營營長周心靜,西什庫學兵,做事很想要好,但可惜不喜歡讀書,氣量太窄。第二營營長杜占鼇,山東青州府人,性情方麵有山東人的特質,耿直忠誠,方正不苟。第三營營長孫振海,就是上麵提過的那位“孫氣”。這人火性太大,心浮氣躁,始終沒有什麼大建樹。第二團第一營營長陳正義,言行穩練,學識也很好。第二營營長董士祿,學識無多,性情油滑,無是無非,一味地隻想升官發財。第三營營長王某,安徽蒙城人,一個大字不識,出身於地方上的巡防營,沒有在正式軍隊裏受過訓練。炮兵營營長楊某,好像染有嗜好,整天委靡不振,因此辦事也提不起精神,隻是因循敷衍。騎兵營營長劉某,嗜好太多,利己心特別重,從他的身上,我找不出一絲半點像有為的軍人。—這就是我那時的一般幹部。從質與量兩方麵看,都難使人滿意。綜合起來說:第一是缺乏朝氣。他們大多因循苟且,並沒有替國家人民做一番事業的抱負和決心。如何才能提起朝氣,想來真是不容易。第二是不愛讀書,不但新書不讀,舊書也不讀,科學方麵的書不讀,普通的書籍亦不讀。終日懈懈遝遝,毫無求長進的心。第三,他們都有一點來曆。比如,楊桂堂和段祺瑞即有關係,常常給段送禮、寫信,拉攏得很親密。宋子揚和徐又錚有親戚的關係。其他各人,也都無不有一點來曆。因此辦事要振作,動輒得咎,處處掣肘;不振作,則又自覺對不住自己良心,對不住人民國家。

那時共和初肇,袁世凱獨攬大權,政府的組織以及一切措施,都漸漸叫人大失所望。我每天從報紙上、從各地朋友的通信上,得來種種消息,使我一天天明白到國家再上軌道,人民解除苦痛,距離得還很遙遠,前麵正不知有多少艱苦的路程,有待於我們的努力。我是一個行伍出身的人,常常感覺自己讀書太少,學識不足,而且所讀的書,又都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一套舊東西。以此來應付這激變期的中國社會,時時顯得格格不能相入。中國舊有的政治哲學,我漸漸覺得有許多地方需要修正與補充。有時甚至覺得我以前讀書幾乎都是走的冤枉道路。但是時局越艱難,心情越彷徨,我向前幹的決心卻越發堅定。為了國家、為了民族,總覺得自己沒有灰心頹誌的餘地。為要擔負起我所憧憬的使命,健全我所統帶的部隊的幹部,實在是刻不容緩的。就在這種客觀與主觀的要求之下,我決定成立一個模範連。當以李鳴鍾為模範連連長,過之綱任排長,選用石友三、葛金章等為頭目,田金凱、馮治安、吉鴻昌等為士兵。科目除基本教練、體操、拳擊、劈刀等而外,還有戰術原則和應用戰術等。宋子揚、劉鬱芬、何乃中、蔣鴻遇等為教官。全連共有一百三十人,大家很顯出蓬蓬勃勃的氣象。當時我對這個模範連,隻希望做到使他們能自發地願為國家人民奮鬥犧牲,因此尤注重政治教育,每天集合講話,我統是按照這個目的灌注闡發。

我們一麵在長安努力訓練,一麵奉命派出隊伍到各地駐防。其中趙冠江一營駐武功縣。一次,趙營長接得本地人報告,說他們村子裏到了土匪。趙即率隊往剿,把村子團團包圍起來。不料土匪卻已逃了。趙仍不肯罷休,於是挨家挨戶地搜查,緝拿嫌疑人犯和留下的槍支。當時卻在民家搜出許多煙土,趙一一予以沒收,並令百姓代為挑送。這一下,弄得百姓非常怨恨,紛紛到省城告狀。我查明了這事,氣憤難言,立刻將情由呈報陸將軍,趙冠江撤差,換杜占鼇接任。這事實在出乎我的意料。從這件事上,我益感覺到好的幹部分子的迫切需要,同時也深深認識到不良環境的可怕。因為那時陝西的情形窳敗之極,基礎薄弱的幹部們,置身其間,耳濡目染,一旦離開了長官的訓導,就不知不覺地為非作歹起來了。

我在長安駐軍期間,目見許多情形,都很使我覺得痛心疾首。我順便說幾件,以見一斑。第一,就是關於查大煙的事。督軍署的參謀長、副官長三四個人勾結起來,滿處搜查大煙。查得一兩土,罰洋一元,煙土充公。搜得的土,都用大箱子裝釘,派人押著,一車車運往北京、天津販賣。算算這個賬吧,每兩土罰一元,又把土收去販賣。一方麵是受著雙重的剝削,一方麵是坐得雙重的橫財。隻此一件事,就把人民弄得含恨刺骨。第二,就是鄉親用事。參謀長葛某是蒙城人,副官長李某是蒙城人,……他們打成一片,恣意胡為。這樣的情形給局外人看著,已經夠礙眼的了,然而意猶未足。副官長李筱芬等又上條陳,索性公開要求大用鄉親。當時因有“口裏會說蒙城話,腰中就把洋刀掛”之諺,以為諷刺。督軍後來的失敗,正就在這種事上種下了根由。關於用人的事,我們一定先問賢不賢,不問親不親,隻問能不能,不問鄉不鄉。若是違反了這個原則,則弊病叢生,害人害己,必無好的結果。第三,姑息養奸,也到了使人詫異的程度。如一天我們去見督軍,大家坐著談話。當時有一個人走到督軍麵前,嬉皮笑臉地說:“報告督軍,這裏有一件事可以大大地發財,給督軍說說好吧?”督軍毫不生氣,慢慢笑著回言道:“在我的眼裏,也看不出哪是好人,哪是壞人。可是想來見人就說發財的事的,總不是好人吧。”那人反而很得意,仍舊嬉皮笑臉地說著。看看督軍一句話也不斥責,使我驚訝極了。善善不能用,惡惡不能去,居然以至於此! 若不是我親眼看見,誰說我也不會相信的。又比如當時有所謂收攬門生的事。陝西第二混成旅旅長奉獻二萬兩煙土,以為拜儀,而對方居然收受。有這種駭人聽聞的事! 後來長安兵變,繳督軍械的就正是這位旅長。還有督軍左右的一批大賢小賢們,有的是西洋留學生,有的是東洋留學生,有的是將弁、武備、速成或講武堂的學生。他們因為出身不同,來曆不同,就各自成派。有所謂土派、洋派、東洋派、西洋派等,終天爭著官大官小,錢多錢少,或則吸煙打牌,吃喝玩樂。彼此之間,互相造謠,互相攻擊,總是要搶官做,要發大財。青年人如此生活著,而督軍毫不過問。

這些事,我是沒法看得過去的。那時第十五旅旅長賈焜亭(名德耀,日本士官學生,平日手不釋卷,筆不停揮,頗有學識眼光)對這些情形也總是搖頭,和我抱同樣的感想。我們不自量力,忍不住常常要在督軍麵前說說。比如拿煙土的事,我們苦苦地勸說,總是說不動。以後甚至我們去了,左右使我們不能見麵,把我們引到客廳裏,叫個人陪坐著,使我們無從說起。又比如那批肮髒的大賢小賢們的情形,我們每次到督軍署,也總要忍不住說幾句。後來他們一見我們來了,就罵著說:“混賬又來了!”不久,我和賈焜亭都被派赴外縣各地巡視。賈和我說,這是有意差使我們出來,免得礙他們的眼。

順便再在這裏說一點那位副官長李筱芬的事。這人我在北京的時候原就認識。那時他也住在京防營務處。我每次到那兒去,都要遇見他。他說話滿口新名詞,表麵上似乎很有學問,其實肚子裏淺薄得很。穿一身時髦的綢緞衣服,塗滿一臉雪花膏,頭發梳得精光,鞋襪也都挺考究。大概他之所以得勢,也許就因為這些緣故。那時他已染上鴉片煙的嗜好,常和秘書長劉某在一起躺燈,不過還不好意思公開。見了人,特別是我,就把大煙藏起來,怕人家恥笑他。我有時勸勸他,他總還在口頭上接受。從這一點看來,證明他那時還有點羞恥觀念,還有去惡遷善的可能。不久,他就飛黃騰達起來了,在爛泥裏滾久了,前後就判若兩人了。我在長安遇見他時,他竟恬不知恥地把各種煙土拿出來給我看,並且將熬好的幾大瓷缸(每個一尺多高) 煙膏指給我說:“這是川土,那是北土,那是雲貴土。”言下神色飛舞,得意之極。後來又聽說娶了兩房姨太太。可是等我走到褒城的時候,就接到他的訃聞了。死時年紀不過三十五六歲。軍中有句俗諺說:“鴉片、煙、酒、姨太太,三個星期進棺材。”李筱芬完全應了這句話。對於這個人的一生,我常常感慨不已。腐惡環境的害人,有這樣的可怕!我記敘這個人,對於今日一般少年得意的朋友,或許可以有些幫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