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大約上午九點的時候,我正散過步,在山門上站著。通到山下的路在叢林中曲曲折折,看見有兩個人慢慢走上來,老
遠就嚷著說:
“龍旗又掛起來了,龍旗又掛起來了!”
兩位走近,看見是史心田等。問他們怎麼回事,他們詳細地告訴我張勳複辟的事。他們來時走過西直門車站,真的看見龍旗已經掛起來了。我聽著,知道國家大難又至,心裏萬分地痛憤。洪憲的打倒不過一年,現在又演出複辟的醜劇。多少先烈拚卻頭顱、熱血,難道都是白費的嗎?我深切地感到革命不能徹底的毒害。比如討袁之役,大家以為隻要推倒老袁一人,革命就算成功了,而不知還須根本鏟除其所代表的封建殘餘。老袁死後,政治依舊一團糟糕,到此刻張勳又鬧出這個醜把戲,都是封建惡勢力作祟之故。這樣的時候,我還能閑散地在山上住著嗎?我必得下山去,盡一己力量和這些醜類拚命一場!
此心既決,立刻派汪信卿拿著文契到北京去將我的房產典押五千元,備作起事的費用。一麵我自己也準備下山。當時和史心田等商量,決定在三家店乘火車,到西直門不下車,直接轉車南行。到了豐台,恰巧遇著十六混成旅軍法官薛子良來迎。他是十六混成旅全體官兵推舉的代表,特來邀請我回廊坊主持討張運動的。說著話火車已開動。在車上,我問薛子良,他來的事楊桂堂知道否。薛說楊不知道,他正在外麵替張大辮子幫忙,奔走很是出力。車到廊坊,我告訴子良,我要到天津去,看看陸將軍和張敬輿先生,共商討張大計,當盡快於今晚趕回。請他把三件事先通知大家:一、趕快把官兵的眷屬送往保定以南的地方安頓;二、檢查槍支,發下子彈,準備一切;三、已有五千元暫作官兵夥食,王信卿即可送來。叮囑完了,子良下車,我則直赴天津。
到天津,即和陸將軍、張敬輿先生見麵。陸將軍的表示很是冷靜沉著,說這次的事是段先生一手作弄出來的。因為他出了北京,就不容易回去,於是把張勳這傻子弄出來,再把他打下去。一麵取三造共和之名,一麵就好回北京。解鈴還須係鈴人,讓他們自己去鬧,我們隻可幫幫忙,不必過於認真。聽陸將軍的說話,當時已知內幕。敬輿先生則極力主張我幹,以為這是義不容辭的事,不必管段先生態度如何。並告訴我許多機宜,其熱忱奮發的精神,使我愈增勇氣與決心。當即匆匆辭別,到車站趕晚車回廊坊。不想在站上遇著賈焜亭之弟賈德運,他說段芝貴有要緊的事要找我談,請我無論如何去一趟。原來段芝貴聽說我到了天津,即派他到陸將軍和敬輿先生那裏找我,知我已來車站,就連忙到車站來追尋。不一會兒,段芝貴又派來一位副官,接著賈焜亭自己亦來,堅持要我去一趟。我覺得不去不合適,於是同焜亭等又轉回去。
到了外國租界一條什麼街上,在一座高大的宅第門前停下車。不用說,這就是段芝貴的私邸。我和焜亭同走進去,到處都是富麗堂皇的氣派,尤其客廳裏的那個闊勁,簡直像一家外國銀行。這使我想起從前聽說的,他以四萬元買了楊翠喜贈振貝子,乃放他為黑龍江巡撫,因而四禦史大鬧住宅的事,心裏著實的不自在。段芝貴連忙走出來,滿麵堆著笑,和我親熱地拉手,煥章長,煥章短,一句一恭維,使我背脊上直發涼。坐下來沒談幾句,他就說:“裏麵還有一位朋友,請出來和你見見麵。”沒等招呼,那人像戲台上三花臉一樣,三步並一步地從另一間房裏走出來,我看不是別人,正是陸軍部次長傅良佐,也是滿麵春風地和我拉手,一邊說:“可對不起煥章老弟!”段芝貴說:“過去的事不必提了。我們還是談談目前的問題。”
坐下來之後,於是段芝貴以一種老奸巨滑的口吻對我說道:“您的十六混成旅在四川舉義旗,吃了千辛萬苦,真可以說是和民國共死生的。現在張大辮子又鬧出這種事,十六旅正好駐在廊坊,這又是一個好機會,非得您出一番力不可。我們現在給您加一個委,請您就回廊坊去……”
我知道他們要玩的把戲,心裏暗自好笑,我答道:“我們在四川反對皇帝,是造反的事,難道談得上什麼功勞不成?加委的事倒不必,不過這次張勳危害共和,禍國殃民,我一定和他誓不
兩立。”
我說了這話,客廳裏變成死一般的沉寂。段芝貴臉紅起來,半晌沒有做聲,傅良佐靠在沙發裏,也是一聲不響,停了許久,段芝貴才勉強笑著說:
“煥章,您不要推吧,回頭我們就派人送關防給您去。”
傅良佐也在旁邊幫襯著勸說。我說,我回十六旅去,是否拿得起來,現在毫無把握。我的主意是回去看看,和官兵們談談,能有多少人跟我,我就隻好多少人幹,加委的事我還不敢受,關防我也不必要,還希望兩位多多指教。這樣地說了,我也沒有久坐,即告退出來,一直上車站回廊坊。
車到廊坊,邱參謀長和張之江、李鳴鍾等已經帶著隊伍在站上迎接。我剛下車,官兵們蜂擁著圍上來,和我見麵。許多人甚至流著眼淚,好像受了一番委屈,一旦得見家裏的親人一般。那種熱烈親愛之忱,使我萬分地感動。一一好言安慰了一陣,大家才漸漸平複感情。當下講話數次,把討伐張勳的意義和十六混成旅官兵的使命,反複說明。一麵通電昭告國人,誓以鐵血衛護民國。
那時張勳的辮子兵駐紮萬莊,我們即在廊坊挖斷鐵路,布置陣地。廊坊距萬莊很近,可以偷聽萬莊的電話。我專派一個人聽電話,隨時報告。先聽到那邊下命令,說一共開九營,先開三營上來布好陣地,其餘的再陸續開拔等話。我覺得應該及時趕緊攻擊。為鄭重起見,同時還派了一位名叫信忠全的為偵探隊長,叫他去看看虛實。兩地相距雖近,他的報告也源源而來,可都是些道聽途說,一忽兒說已開到兩萬兵,一忽兒又說隻有一萬。我見他不可靠,又派了一位騎兵營排長易家君(湖南人,時隻二十二三歲,後來他以事乘輪船,被段的兵艦所撞,死於長江中),叫他單人獨騎,繞道到萬莊後麵去看看真相。他飛馬跑到萬莊陣地,看見敵兵正架著槍,不過五千人左右,零零散散地坐在地上休息。易為人忠實勇敢,一直走近敵兵眼前,想著看個確實數目。 敵人看見了,大聲嚷起來,說:“這是什麼人! 定是偵探,快捉! 快捉!”當時隻有人上來捉,卻沒有人放槍,因此易家君平平安安地脫逃回來。我得了他的報告,確實知道了敵兵的略數,而且是剛剛開到,還不曾築好陣地,當即下令攻擊。
前線剛一接觸,張勳的部隊就敗退下去,如摧枯拉朽一般。敵退,我追,趕了一陣,敵已潰不成軍。這工夫王汝勤方帶其第八師第十六旅從馬廠趕到。我同他計議了一下,決定沿鐵路線通通歸我負責,鐵路以西歸他,為左翼。接著張敬輿先生亦趕到,告訴我討伐複辟的通電已經發出(故在段先生馬廠誓師通電之前)。同時段先生又派人送了委任狀來,任我為第一梯隊司令。當即會議進攻黃村計劃。我們的隊伍直追到萬莊車站。晚間遇著狂風暴雨,整整鬧了一夜。黎明時候,鄧寶珊等三位來訪我,在大樹下一破廟中相見,談及第四混成旅張錫元在通州掛了龍旗,擁護複辟。他們要去說服他反正過來,共舉義旗。我也寫了一信托他帶去,並派騎兵護送他們去通州。他們到通州見了張錫元一說即成。並約定到時我攻右安門,他攻左安門。另外駐南苑的陳光遠部原也掛著龍旗,此時聽到討張軍聲勢浩大,我們又打了勝仗,於是派來飛機扔下一信給我們,表示懺悔,請我們原諒,並約定我們打到黃村,他的部隊即向永定門進襲。我以為世上的事不是壞在壞人手裏,而是壞在這種不好不壞可好可壞的人手裏。在他們這種人心目中,是無所謂是非,也不知道什麼國家人民,所看見的隻是目前的利祿、個人的勢位、而又愚妄無知,輕舉盲動。民國以來曆年的亂子,就都是這種人鬧出來的。像這一次,若無張、陳等這般人搖旗呐喊,張勳不過四萬人,怎麼就敢毅然動作呢?—等到他們看見風勢,轉過舵把的時候,國家人民已受了無窮之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