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傳與自述

老 舍

自 傳

舒舍予,字老舍,現年40歲,麵黃無須。生於北平。3歲失怙,可謂無父,誌學之年,帝王不存,可謂無君。無父無君,特別孝愛老母,布爾喬亞之仁未能一掃空也。幼讀300篇,不求甚解。繼學師範,遂奠教書匠之基,及壯,糊口四方,教書為業,甚難發財,每購獎券,以得末彩為榮,示甘於寒賤也。27歲發憤著書,科學哲學無所懂,故寫小說,博大家一笑沒什麼了不得。34歲結婚,今已有一男一女,均狡猾可喜。閑時喜養花,不得其法,每每有葉無花,亦不忍棄。書無所不讀,全無所獲並不著急。教書做事均甚認真,往往吃虧,亦不後悔,如此而已,再活40年也許能有點出息。

自 述

抗戰第一年的深秋,我帶了50塊錢,由濟南跑到漢口。一晃兒,四年了!

妻是深明大義的。平日,她的膽子並不大。可是,當我要走的那天,鋪子關上了門,飛機整天在飛鳴,人心恐慌到極度,她卻把淚落在肚中,沉靜地給我打點行李。她曉得必須放我走,所以不便再說什麼。四年沒聽見她的語聲了,沉著的靜,將永遠使我堅強!

兒女都小,不懂別離之苦。小乙幫助媽媽給爸爸拾收東西,而適足以妨礙媽媽。我叱了他一聲,他撇了撇嘴,沒敢哭出來。至今,我覺得對不起小乙;現在他大概已經學會寫幾個字了吧?

四年了,每一空閑下來,必然地想起離濟南時妻的沉靜,與小乙的被叱要哭;想到,淚也就來到;可是,抗戰期間,似乎應把個人的難過都忍在心中,不當以淚洗麵;我不敢哭。同時,我總設法教自己忙碌;沒有空閑,也就沒有了閑愁。

要把相當忙碌的四年中所經曆的一切都寫下來,恐怕不大容易,挑選著說一點吧:

一、我的苦惱:自幼就窮,慣於吃苦。可是,自幼就好潔淨,雖在病中也不肯不洗手洗臉,衣服不怕破爛,隻怕髒。抗戰中,我連好清潔的習慣也不能保持了,很難過。

既愛清潔,很自然也就愛秩序。飲食起臥都有定時,一切東西都有一定的地位。秩序一亂,我就頭昏,沒法寫作。抗戰四年,我沒有寫出很多的文章來,寫出的一點也十分拙劣,恐怕沒有秩序是個很重要的原因。

愛潔淨秩序的人往往好安靜。我就是那樣,不大愛熱鬧,不喜歡見生人。可是,在抗戰中,沒法把自己隱藏起來,什麼地方都須去,什麼生人都須見,不管我願意不願意。設若我能自主,我一定會躲到深山裏去。可是流亡四方,原為做一點有益於抗戰的事,怎能藏起去呢,也許還有人說我風頭十足呢?咱們心裏分明:個人內心的痛苦是用不著報告給不關切他的人的。

按理說,上述一些小苦惱本算不了什麼。比起抗戰將士所受的苦處,這真是微乎其微。不過,假若我是做著別的事,我想一定不會抱怨什麼;我要寫作,這就不同了。寫作有許多條件,個人的習慣也得算一個。把我放在一個毫無秩序的地方,我實在無法工作。啊,一個人是多麼不易適應環境呀!我真欽佩羨慕那些戰地的文藝工作者和新聞記者,他們即便是爬在土壕裏,還能寫他們的筆記或報告。我願自己也有這種本領!戰時的文人,據我看,不但要有文藝上的修養,還須有體質上的準備,“文弱”是戰時文人的壞的形容詞!可惜,我已年過四十,求不生疾病已屬不易;要說一時就把自己練成運動家的模樣,或者近乎夢想了。盼望青年文人們都注意到身體!

好清潔與愛秩序絕不是惡劣的習慣,我想不會有人以為我是要養尊處優地去吟風弄月。我之所以提到因不能保持這並不是要不得的習慣而感到苦惱者,倒是為說明假若我有健壯的身體,我就可以連這點苦惱也漸次消滅,使生活的不安毫不影響到我的工作。同時,我還要借此說明:這四年來,我已經沒有什麼私生活可言。家眷不在我的身邊,住處無定,起睡沒有定時;別人教我怎樣,我就怎樣;沒有哪一天可以算作我自己的。就是自己的工作,有時候也不能自主;我生活在團體裏,我的寫作也就往往受人之托,別人出題,我去寫。這種沒有私生活的生活給我許多苦痛,可是漸漸地也習慣下來。為了抗戰,許多寫家是這樣地活著;人家既能忍受,我就也得忍受;戰爭帶來的苦難,每一個人都應當分擔一些。至於說這種生活妨礙了寫作,自然使我最感不快,可是社會上既還沒想到文字的事業應當在安靜方便的處所去作,而給文人們預備一個工作室,我就隻好在忙亂與嘈雜的縫子中,忙裏偷閑地去寫一點。寫不出好東西,還是我自己來負責,不怨別人——要怨,也似乎隻好怨自己沒有牛一般的力氣吧。

二、我的欣悅:抗戰以前我不是在青島,便是在濟南,連北平也不大常去。因此,平滬兩大文藝本營的工作者,認識我的很少。抗戰後,有了見麵的機會,我交了許多的朋友。前麵說過,我羞見生人;文人中自然也有不少生人,可是我不怕見他們,且願交為朋友,因為既同是文人,自有相近之處,人雖生,而氣味似久已相投,恨未 一麵耳。

單單是大家呼兄喚弟,不但沒有用處,而且也顯著肉麻。我的朋友增多,每個人都有他的經驗與特長,這才是學習與研究的好機會呀,這才使我欣喜呀!我們談,我們相互批評,於是我的膽子大起來。不會寫劇本麼?去討教!寫得不好麼?請大家批評!就是在這種友誼中,我才開始練習寫詩歌與劇本。除了個人的獲得,我也為整個的文藝界欣喜,因為互相教導與批評的風氣在抗戰中造成,一定不會因抗戰勝利而消滅;那麼,這種好風氣的繼續存在,也就是文藝能進步不停的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