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 父 張 倫 淩 大 嫂(1 / 2)

祖 父 張 倫 淩 大 嫂

一轉眼,淩大嫂下世已經一年有餘了。早該拿筆,寫一篇紀念文章,一直拖到現在,是因為感到難寫。難寫,原因主要不是事跡少,是美德多,難於寫得恰如其分。沉吟再三,也隻好勉為其難,拿筆試試,看能不能寫得八九不離十。

幹脆就由美德說起。什麼美德呢?不過是多種舊史表揚的“列女”大多具有的,樸厚溫順,知禮守禮。說到列女,說到禮,以打倒孔家店為職責的新人物會疾首蹙額,說那一切所謂美好,都來自男性的編造,為了維護男性的利益。是不是這樣?是這樣,又不完全是這樣。空口說白話不成,要有理由。那就說說我一時想到的理由。其一,單說舊時代,德覆蓋內外,外,具體化為多種規矩,要求人照辦;照辦了,是內。規矩有片麵的,有全麵的。如喪偶守節,約束女性不約束男性,是片麵的,說是為維護男性的利益,一點不錯。如以溫厚之心之行待人,女性應如是,男性也應如是,不是片麵的,說是男性專為約束女性而編造,就近於殺不辜以泄憤。其二,德化為規矩的要求,有由來,有所為,對不對,問題非常複雜。舉最顯著的。一種是標準問題。標準是孔子所謂“朝聞道”的道,今語所謂人生理想,顯然,道不同就不相為謀。這是說,不同的人會走不同的自認為正確的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判定對錯,使人人都點頭,大不易,或幹脆說辦不到。另一種是時代問題。漢唐時期,規矩如何如何,我們現在看,錯了,會不會如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所說,“後之視今,亦由(猶)今之視昔”呢?將來的事自然隻有將來的人能知道。所以對於這類難題,我一貫是站在保守派一邊,說接受傳統並身體力行之的是好樣的,縱使對於他或她的所信我未必同意。其三,經過多年來的風雲變化,革故鼎新加速,至少我覺得,舊時代有些值得保留甚至珍重的,也已如隨著黃河水流之泥沙俱下,未免可惜。可珍重的都有什麼?全麵不好說,隻好星星點點,於是想到淩大嫂的為人。與新潮相比,她屬於舊潮,其實在舊潮中也未必占多數,所以我覺得,在舉世向錢看的現代,必將成為或已經成為廣陵散。她過早地走了,我有時不免有老成凋謝之感,所以決定寫這篇小文,表懷念之外還有個奢望,是像這樣不能上桌麵的婦女,也可以不與草木同腐。

學諸子的筆法,論完,談事。淩大嫂,姓王,出生於北京東南百餘裏香河縣城南不遠一個農村的中產之家,依農村慣例,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十七八歲嫁與鄰近村莊大致門當戶對的一家,姓淩。男女同歲,也是依慣例,洞房花燭之晚才第一次見麵。可是能夠和睦相處。現在年輕人會覺得奇怪,不經過戀愛階段,如無根之木,怎麼能生長呢?是因為有另外的根,而且是兩個。其一是“天命之謂性”,因為一個是男的,一個是女的,容易合二為一。其二是舊禮教,主要是要求女的,嫁誰就為誰服務,勞而無怨,死也無怨。這舊禮教當然是不合理的,且不管它。隻說淩大嫂,也如《莊子》所說,有了形體之後,就“勞我以生”。未嫁時怎樣,我不知道。已嫁之後,據說她的烹調技藝好一些,公爹講究吃,飯總要由她做。婆母脾氣不好,經常受到不寬厚的待遇。丈夫在外麵工作,陸續生育,得一男三女,都要由她養育。此外,過農村生活,離不開耕種,勞動的量也不會小。多種負擔相加,可以想見,算生活之賬,是隻有勞累而沒有休息,隻有忍受而沒有享受,由旁觀者看,是隻有苦而沒有樂。可是淩大嫂則不以為意,或者說,朝朝夕夕,年年月月,總是很坦然。這是因為她有個未整理成為係統的甚至自己並不覺得的人生哲學,是:勞動,吃苦,為別人,是天經地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