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經常當麵數落惠美的母親,也就是阿麗,但是她總是一副非常嚴肅的樣子,我原以為她是裝的,一定會在人後咒罵母親多管閑事,不過即使母親離開,阿麗卻依然平靜。今天的葬禮上母親沒有責罵阿麗 ,卻始終疏遠著她,母親是極愛惠美的,總說惠美和我在一起很開心。
“惠美來的時候,我家安琪總是笑,惠美一走,她就不說話了。”母親逢人便講,我站在一邊假裝沒聽到,其實我隻是不願意和母親這些大人多說話而已。
當葬禮接近尾聲,牧師做完祈禱,阿麗忽然找到我。
“去聊聊好嗎?”
我沒有答應,而是看了看母親,她不置可否,似乎小聲說了句什麼,然後嘟嘟囔囔地走了,我看成是默許,所以被阿麗牽著,朝著公墓的一處僻靜的地方走去,那裏有一個長椅。
“最近還好嗎?”阿麗其實和惠美長得很像,都是一樣清秀,那種江南水鄉的煙雨一般,五官有點素雅的如同油畫上的女性被水衝洗過,略帶著一些虛幻和不真實。
我不是太愛和阿麗說話,因為她總是冷落惠美。
“還好。”我用手指絞動著衣角,低著頭回答道。
“一切都會好的。”阿麗忽然抱了抱我,她的身體很軟很暖,像曬過太陽的毛毯,又像貓咪的肚子。
“我昨天看到惠美了。”在沉默了幾秒後我忍不住說了出來。
“哦?是嗎?她找你了?”阿麗並不像我意料中的那麼驚訝,我以為她會睜圓了雙眼,將那張小嘴裂成O形狀,然後雙手不知所措,大喊著怎麼可能什麼的。
她的反應讓我多少有些失望,可是我還是說了下去。
“惠美變成了蛇。”我說到蛇的時候眼前又想起了那個披著床單直立起來的上半身和床邊那雙腳。
“她和我說過你喜歡蛇。”
“不,我討厭蛇,害怕蛇,我告訴過惠美!”我不知道為什麼喊叫起來,然後迅速地從長椅上站起,可是沒走幾步我卻摔倒了,阿麗慌忙走過來扶起我,然後為我拍去衣服上的塵土,還好這裏的土地是泥質,並沒有受傷。
“安琪,我知道你想著惠美,惠美也想著你,就算惠美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她還是愛你的。”阿麗說完,抬起頭吻了吻我的額頭,她的嘴唇薄而冰涼。
阿麗走的時候我一個坐在長椅上,我環視四周,在視野裏除了一座座聳立的骨骸灰色的墓碑混雜在一棵棵鬆樹之間,一個人也看不到,或者說到處都是人,隻不過是躺著的。
我想起身離開,卻發現腳踝處一陣冰涼。
低頭看去,卻看到惠美睜著細細的小眼看著我,她的身體如繩索般纏繞在我的小腿上,而腦袋卻正對著我的臉。
“惠美?”
我輕聲念道,惠美卻不回話 ,隻是看著我,我發現原來她並不是沒有瞳孔,隻不過縮成一條細線,猶如白天的貓或者蛇一般不易被人發覺而已。
“你真的變成蛇了啊!”我按捺不住的興奮,雖然我不喜歡蛇,但是這蛇是惠美變的啊!我以前聽過人麵犬、人麵蜘蛛,甚至還有小時候那個古怪的科學家通過一個同樣古怪的機器將自己和蒼蠅混在一起弄成的人麵蒼蠅,但是人麵蛇卻是第一次看到。
哦,不是,母親說過關於美女蛇的故事。
“阿麗是條美女蛇。”在夜晚入睡前,談到惠美和惠美的媽媽阿麗的時候,母親總是不忘記捎上這一句,就如同以前收音機裏的說書人,不忘記在末尾說上句“若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這樣的口頭禪。
“美女蛇是什麼?”我總是趴在床邊問母親。
就是阿麗這樣的女人,臉長得極漂亮,但身子是蛇,會勾人,會害人,男人被他迷住了,就會趁著睡覺的時候吞了去。
“那惠美呢?”我又問道。
“惠美?估計長大後也是吧?”母親說到這裏,做出一副不屑的表情。
我不知道為什麼母親總是如此討厭阿麗,我記得有次在房門後聽見母親和別人聊天,母親氣憤地數落著阿麗。
“不要臉,勾引人家老公,這種女人就是個妖精!”
我忽然明白,為什麼這家裏總是看不到父親。
原來母親是在憎恨阿麗吧。不過我卻並不討厭阿麗,因為我喜歡惠美。
所以即使惠美死去,變成了一條蛇,我也要好好養著她,因為她是我的朋友,唯一的朋友啊。
於是我將惠美從我腿上摘下來,開始的時候她有些不情願,我一邊輕輕拍著她的額頭,一邊鬆動她的身體,就這樣將變成蛇的惠美拿下來放到衣服的口袋裏,這時候母親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
“你怎麼在這裏?”母親一臉焦急地問。
“是阿麗帶我來的,她和我說了會兒話。”我笑嘻嘻地說,不過卻在猶豫要不要把惠美變成蛇正在我上衣口袋裏的事情告訴她。
“不要和她親近,她是壞人,惠美說不定就是她害死的。”母親氣鼓鼓地說,走過來牽著我的手,我很容易摔跤,所以一定要人牽著。
“對了,惠美怎麼死的?”我將腦袋靠在母親身體上,覺得有些疲憊。
“你不知道?”母親驚訝地問。
“不知道。我的記性很差的。”
“哦,聽說突然自己吊死在家裏,身體像床單似的扭了起來,雙眼都凸出來,舌頭也耷拉在外頭,整條都出來了,紫黑紫黑的,像蛇芯子,反正極難看,雖然警察調查過後說惠美是自殺,可是十歲的小女孩怎麼會懂得用繩子吊死自己?還要搬來兩個凳子爬上去,我都懷疑阿麗討厭惠美,將她弄死了。就算不是她幹的,如果她當時不是去和那些男人享樂而是待在家裏的話惠美也不會死啊。”母親有些過分了,我相信任何一個母親都不會殺死自己的女兒的。
“不會的,不會的。”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腹內一陣絞痛,腦袋也忽地沉了起來,就好像戴上了一頂巨大的鐵帽子,眼前一黑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當我醒來的時候,已躺在自家的床上。
我第一反應就是摸上衣的口袋,還好,惠美還在,她很聽話地待在口袋裏,房間裏一個人也沒有,興許母親還不知道我醒過來了。
真是沒用的身體,我有些憤憤地捶打著自己,接著把惠美捧到手心。
“惠美,說話啊。”
“惠美”隻是時不時地吐著舌頭,她隻是看著我一個字也不說。
“你究竟怎麼死的?”
她依舊不說話,但是忽然將半截身體豎立起來,我嚇了一跳。
“是媽媽。”她居然說話了,隻是聲音有些難聽,混雜著嘶嘶聲,我必須集中精神才行。
“阿麗?”我驚訝地幾乎叫出聲來。
忽然“惠美”又不說話了,她再次將頭顱放下來,在我手心小心緩慢地移動著,我覺得手心中仿佛捧著一汪冰水。
將“惠美”放進口袋,我慢慢地從床上下來,因為怕摔倒,所以扶著牆打開門,發現客廳裏母親正坐在那裏看書,她見我起來了,一臉驚訝,連忙扔下書朝我跑來。
“怎麼醒了不叫我呢,知道自己身體弱就不要跟著那女人到處亂跑啊,害媽媽擔心死了。”母親一臉善意的責備。
“我要見阿麗。”我冷靜地說道。
“她?她好像下午就要飛美國了,那種女人,見她幹啥,比蛇蠍還狠,自己的女兒剛入土,就要飛外國,說不定找了洋鬼子結婚不回來了。”
“我要見阿麗啊!”我第一次提高了自己的聲音,母親愣了愣,然後點點頭。
我將手伸到口袋裏,用手指的外側輕撫著惠美,雖然對母親有些愧疚,但是這事關惠美的靈魂能否安息,所以必須找到阿麗。
母親將我扶到樓下,攔下一輛車,在車上打通了阿麗的電話,阿麗還在收拾行李,聽說我想見她,就說叫我們直接去她的家。
【4】
阿麗的家在市中心附近的高樓,那裏的房子據說很貴,母親經常拿著廣告一個人發呆,說以前我們家也是住那裏,我猜想可能是阿麗將父親從母親那裏騙走,然後霸占了我們家以前的房子,要不然為什麼母親剛才上樓的時候一臉的怒容,可是我無所謂,我隻需要一個小房間,抱著惠美柔軟溫暖的身體好好地睡著,可惜惠美的身體已經埋在泥土裏了,冰涼,慢慢腐爛,所以我一定要為她找到凶手,就算是作為朋友最後的一點執念。
進入房間的時候,阿麗一臉倦色,她有些驚訝地看著我們,特別是看到母親時依然帶著愧疚和閃避,而母親則趾高氣揚,仿佛這房子主人是我們,阿麗不過是看房子的保姆。
“坐吧。”阿麗伸了伸手,然後跑到廚房為我們倒了兩杯水,然後還掏出塊巧克力糖給我,阿麗知道我喜歡吃巧克力糖,但是我咽了咽口水拒絕了她的禮物,因為我怕她下毒,茶水我也叫母親不要喝,如果真是她殺了惠美,那她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呢?
“我下午就要走了,以後可能再也不回來了,我知道是我的錯,是我害你變成這樣,但是我是真心知錯,惠美也死了,算是對我的懲罰吧。”阿麗坐在我們對麵,低著頭,顫抖著聲音說著,我轉過頭看著母親,她的嘴唇都在哆嗦。
“你還有臉說?不是你我們會落到這個地步?你倒好,拍拍屁股走了,惠美死得那麼慘,你就不打算為她找到凶手?她是你女兒啊!”母親指著阿麗的鼻子罵道。
阿麗有些淒慘地笑了笑,忽然抬起頭望著我,又看著我插在口袋裏的手,我心頭一緊,難道她知道惠美在我口袋裏?
“惠美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所以她死了我也不願再待在這裏。你們找我到底什麼事,我還要收拾東西,哦,是這房子吧?”阿麗似覺悟到了什麼,然後咧嘴笑了笑,站起來,用手按在牆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