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聖陶家書
致兒子至善
至善:
中醫研究院已去過。九點到達,號早已掛完。探尋那位大夫,按其室而入,無其人,亦未知是適逢缺席,還是久已不上班。一封信當然無法投交。滿看其他病號例須三天一往(開方或買藥),覺得三天必跋涉長途一次有些吃不消,隻好取消請那位大夫看病之望了。魏同誌或將問起,隻好以此相答。
你托帶的一包破衣服,昨天由一位同誌送來了。滿不在,我出去招呼,他見我好像很熟,我倒不好意思請問貴姓了。其人精神飽滿,身體壯健,據滿猜測,大概是姓秦。不知對否。
昨天一早,滿先到丁家,同乘車到八寶山開追悼會。部隊中有百多人參加,頗有掉淚者。回來時往龍兄處,則知二嫂又有問題了。肺部有毛病,輕微作痛,經過透視,有一葉肺模糊不清。醫斷為這不是肺結核,而是肺部有疙瘩。曾三次把剛吐出的痰送去檢驗,雖然沒發現癌細胞,但是還不能斷定不是癌病。醫生說如果是,就得動手術。這又是龍兄家的憂慮,也是滿的憂慮。
因為三午近時到留守處去了兩次,昨天留守處姓陳的同誌來了電話。他說他去過“安辦”了,“安辦”說方在調查研究,將會通知兵團的。這與以前的回答差不多。
前天此間下了小雨,今天也有些小雨。據說郊區的井都幹了,沒人飲用說有限製,挑水灌溉飲用,成為嚴重的勞動。三午的密雲朋友來說,那裏的老人說,今春的旱和風是幾十年間少見的。你那裏風刮去草屋頂,密雲則刮去了瓦屋頂。
由於天氣不正常,大家都感覺身體不甚舒服。我又像被人家打了一頓似的,滿子至美三午也說不舒服。
昨天張繼元來,告訴我毛主席批的關於幹部政策的四句話:“職有所事,力有所用,病有所治,老有所安。”頭一句是“因人設事”的反麵,要為事擇人。第二句要人盡其力,不要“有力無使處”。三四兩句對老弱病殘而言。第四句不用“養”字而用“安”字,是從“老者安之”來的,比“養”字更高一層。真是非常之好。不過要一層層落實貫徹,恐怕也不甚容易。
寫到這裏,你廿五夜的信準時到了。
你說九字句十二七式,我把賀的三首再看看,覺得還是四五式。也可以說他老先生本來是隨便。論三首的意思,我不能說全懂。大概是組合前人的意思和現成語句以抒情。題為《將進酒》的一首頌揚飲酒。題為《行路難》的一首唯期取得眼前歡娛。另題調名《小梅花》的一首敘別情。“衰蘭送客……”兩句全抄李賀的詩句。此外從李白詩裏來的似乎也有好些。我感興趣的,如第二首開頭,一個人具有博虎之力,懸河之口,而仆仆道途求功名,坐的車像雞窠,拉車的馬像狗:這樣做兩極端的對比,就見得其人其事之無聊。
你說周的《蘭陵王》裏的“長亭路”三字,不要更好。我翻出看一遍,覺得對。至於蔣竹山的“斷雁叫西風”,你說“斷岸”比“斷雁”好。我說如果用了“斷岸”,那麼“叫”的隻能是“西風”了,而“西風叫”是不好的。你看如何?
今天至美來,把她的照相機帶來了。但是天氣陰沉,不宜拍照。至早要下個星期日(六月四日)才能拍,因為唯有星期日兩個孩子才能拍在一塊兒。假如到那天拍成功,印出來寄到你處,總要在下月十日前後了。滿要我說一聲,望你不要性急。
今天阿妹帶了小女孩山紅來了,她與江修兩個約好,江修兩個也來了,都在我家吃午飯。阿妹來了已有十多天,為的是給山紅看病(吃不下東西,麵黃肌瘦)。為了便於到301醫院,故而住在車道溝。醫院查不出孩子的病,說各部分都好,也就隻好算了。阿妹說冬官之調往陝西,也是受人家的欺。是別人調往冬官現在的單位,管事的做手腳,把冬官的名字換了那人的名字。還有,現在車道溝的單位之設立,是林派的擅作主張。我也弄不大清楚,總之,冬官現在正設法調回北京,據稱是有望的。過幾天,冬官自己要來北京,打探這件事。
此刻又聽三午說,天津現在也限製飲水了。天津飲水原來靠密雲水庫,現在為了保證北京自用,密雲水庫就不供應天津了。
再說賀先生。我與你去賀家之後,我又去過兩次。前一次去,賀先生為氣管炎住院,沒有遇見。上星期再去,賀先生回家了。小便帶血的原因已經查明,是前列腺的毛病,正在注射一種藥物,以為治療。他的形貌更難看了,顴頰尖,下巴尖,眼凹陷,麵色也不正常。但是他還做一些工作,參加校讀郭沫若的通史。同事的人過些日子到他家來共同討論,他是沒法出去了。取消人力三輪車,確也有人很受影響。
前天去看叔湘平伯,平伯從前被抄去的書和字畫都送回來,亂七八糟,堆得各處都是,整理既不容易,整理好了也沒處安放。學部正在設法,希望能還老君堂的房子,而平伯卻並不喜愛老君堂的老房子。
這回的信一共四張,大概有三千字,夠你看的了。而我沒有事,徐徐寫信也就是過日子。
聖
一九七二年五月廿八日下午七點半寫完
葉聖陶小傳
葉聖陶(1894—1988),原名葉紹鈞,漢族人。字聖陶。江蘇蘇州市人,著名作家、教育家、編輯家、文學出版家和政治活動家。1912年中學畢業後,因家境清貧即開始當小學教師並從事文學創作。五四運動前參加了李大釗、魯迅支持的“新潮社”。1921年,與沈雁冰、鄭振鐸等發起組織“文學研究會”,提倡“為人生”的文學觀,並與朱自清等人創辦了我國新文壇上第一個詩刊《詩》。他發表了許多反映人民痛苦生活和悲慘命運的作品,出版了我國第一部童話集《稻草人》以及小說集《隔膜》、《火災》等。1923年,葉聖陶進入商務印書館,開始從事編輯出版工作,並主編《小說月報》等雜誌,同時繼續文學創作,發表了長篇小說《倪煥之》和大量短篇小說。1930年,他轉入開明書店。他主辦的《中學生》雜誌,是三、四十年代最受青年學生歡迎的讀物,在社會上有廣泛的影響。“九一八”事變後,他積極投身抗日救亡活動,參加發起成立“文藝界反帝抗日大聯盟”。抗戰期間,他內遷四川,先在中學、大學執教,後繼續主持開明書店編輯工作,同時寫下了不少散文小說詩詞,從不同角度揭露了舊社會的黑暗和人民的悲慘生活,歌頌了在民族解放鬥爭中堅強不屈的普通群眾。在四川他還參加發起成立“文藝界抗敵後援會”,支援抗日前線的將士。抗戰勝利後,他參加反對國民黨政府壓製民主、爭取出版自由的鬥爭。1946年,葉聖陶回到上海後,積極投身愛國民主運動。他擔任了中華全國文藝界協會總務部主任,主持文協的日常工作,還擔任了上海市小學教師聯合進修會和中學教育研究會的顧問。他編輯雜誌、撰寫文章、發表演講,揭露和抨擊當局內戰、獨裁、賣國的罪行,呼籲文化界教育界同人“要有所愛,有所恨,有所為,有所不為;和廣大的人民,為同一目標而鬥爭”,“彙為巨力致民主”,“轉移風氣,挽回世運”,開創“為萬世開太平”的局麵。
1949年初,葉聖陶應中共中央的邀請,由上海經香港到達北平,擔任華北人民政府教科書編審委員會主任;6月,參加新政治協商會議籌備會;7月,參加第一次文代會並當選為文聯全國委員;9月,出席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新中國成立之後,他先後出任中央人民政府出版總署副署長兼編審局局長,教育部副部長兼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長和總編,教育部顧問,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中華全國文學藝術界聯合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家協會顧問等職,並當選為全國人大第一屆至第四屆代表和第五屆常務委員會委員,全國政協第一屆委員,第五屆常務委員會委員,第六屆全國委員會副主席等重要職務。1962年,葉聖陶加入中國民主促進會,1979年,當選為民進中央副主席,1984年,出任民進中央代主席。
獨特的養生之道
在葉聖陶先生九十華誕時,有人向他討教長壽秘訣。葉老的回答是七個字:“喝酒,吃肉,不運動。”這和一般人說的養身之道大相徑庭,甚覺有趣。
早在20世紀20年代,葉聖陶先生和鬱達夫、沈雁冰、鄭振鐸等發起成立文學研究會。入會成員的條件之一竟是能飲黃酒三斤。想必當時的黃酒都為米酒,不會是酒精加香精加水勾兌的“勞什子”,但三斤而不醉確實也要有些酒量的。
葉聖陶先生一生喝了近80年的酒,然不飲烈性白酒,且喜歡喝慢酒,以微醺為最大限度。有一次鄭振鐸請他喝酒。鄭振鐸性格豪爽,愛喝快酒,一口一杯,頗有梁山好漢的氣概。他舉杯邀葉老:“聖陶幹一杯,幹一杯。”葉聖陶先生雖不讚同,說:“慢慢喝,飲酒的趣味在於一小口一小口的品味。”但終於拗不過鄭振鐸的一再催促,幹了幾杯,吃得麵紅耳赤,幾乎醉倒。
葉聖陶先生嗜酒,似不合養身之道。其實,嗜酒不嗜酒在於其次,壽者多大氣,“大氣”才是養身的關鍵。所謂“大氣”即“大家之氣象”,就是嚴以律己,寬厚待人,謹慎從事,心胸開闊。葉聖陶先生正是這樣的一位長者。他事事處處嚴格要求自己,在文學創作上,在教育事業上,在編輯工作中,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他寬厚待人,褒腋後進,許多蜚聲國內外文壇的文學大家,起初都是在他的賞識、推薦下走上文學之路的。“教育工作者的全部工作就是為人師表。”葉聖陶先生這句對教育工作者提出的要求,實在是他真切的人生體會與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