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一多家書
致 父 母
父母親大人膝下:
近年來內清吉否?念念。連接二哥、五哥來函,人事俱好,祈念垂慮。山東交涉及北京學界之舉動,迪純兄歸來,當知原委。毆國賊時,清華不在內,三十二人被捕後,始加入北京學界聯合會,要求釋放被捕學生。此事目的達到後,各校仍逐日討論進行,各省團體來電響應者紛紛不絕,目下聲勢甚盛。但傅總長、蔡校長之去亦頗受影響。現每日有遊行演講,有救國日刊,各舉動積極進行,但取不越軌範以外,以穩健二字為宗旨。此次北京二十七中,大學雖為首領,而一切進行之完密敏捷,終推清華,國家至此地步,神人交怨,有強權,無公理,全國瞢然如夢,或則敢怨而不敢言。賣國賊罪大惡極、橫行無忌,國人明知其惡,而視若無睹,獨一般學生感冒不韙,起而抗之。雖於事無大濟,然而其心可悲,其誌可嘉,其勇可佩。所以北京學界為全國所景仰,不亦宜乎?清華作事,有秩序,有精神,此次成效卓著,亦素所習練使然也。現校內辦事機關曰學生代表團,分外務、推行、秘書、會計、幹事、糾察六部。現定代表團暑假留校辦事。男與八哥均在秘書部,而男責任尤重,萬難分身,又新劇社擬於假中編輯新劇,亦男之職務。該社並可津貼膳費十餘元,今年暑假可以留堂住宿,費用二十六元,新劇社大約可出半數(前校中擬辦暑假補習學校僅中等科,男擬謀一教習,於經費頗有補助。現此事未經外交部批準,所以作罷論),尚須洋十餘元。男擬如二哥、五哥可以接濟更好,不能,可在友人處通挪,不知兩位大人以為如何?本年又擬稍有著作,校中圖書館可以參覽,亦一便也。男每年輒有此意,非有他故,無非欲多讀書,多作事,且得與朋友共處,稍得切磋之益也。一年未歸家,且此年中家內又多變故,二哥久在外,非獨二大人願男等回家一集,即在男等亦何嚐不願回家稍盡溫省之責。遠客思家,人之情也,雖曰求學求名,特不得已耳。此年中與八哥共處,時談家務,未嚐不太息悲哽。不知憂來何自也。又男每歲回家一次,必得一番感想,因平日在學校與在家中景況大不同,在校中間或失於惰逸,一回想家中景況,必警心惕慮,益自發憤。故每歸家,實無一日敢懈怠,非僅為家計問題,即鄉村生計之難,風俗之壞,自治之不發達,何莫非作學生者之責任哉?今年不幸有國家大事,責任所在,勢有難逃,不得已也。五哥回家,在不待言,二哥如有福建之行,亦可回家。男在此多暇時時奉稟述敘情況,又時時作詩歌奉上,以娛尊懷,兩大人雖不見男猶見男也。男在此為國作事,非謂有男國即不亡,乃國家育養學生,歲糜巨萬,一旦有事,學生尚不出力,更待誰人?忠孝二途,本非相悖,盡忠即所以盡孝也。且男在校中,頗稱明大義,僅遇此事,猶不能犧牲,豈足以談愛國?男昧於世故人情,不善與俗人交接,獨知讀書,每誌古人忠義之事,輒為神往,嚐自詡呂端大事不糊塗,不在此乎?或者人以為男此議論為大言空談,如俗語曰“不落實”,或則曰“狂妄”,此誠不然。今日無人作愛國之事,亦無人出愛國之言,相習成風,至不知愛國為何物,有人稍言愛國,比私相驚異,以為不落實或狂妄,豈不可悲!此番議論,原為駟弟發。感於日寇欺忤中國,憤懣填膺,不覺累牘。駟弟年少,當知二十世紀少年當有二十世紀人之思想,即愛國思想也。前托十哥轉稟兩大人,新劇社富含演戲,男或可乘機回家,現存問題已打消,男必不能回家也。或者下年經濟充足,寒假可回家一看。寒假正在陰曆年,難為在家度歲已六七年,時常思想團年樂趣,下年必設法回家,即請假在家多住數日,亦不惜也。區區苦衷,務祈鑒宥,不勝惶恐之至!肅此敬請福安。
此次各界佩服北京學生者,以其作事穩健。男在此幫忙,決不至有何危險,兩大人務放心!
男驊叩
五月十七日下午
聞一多小傳
聞一多(1899—1946),原名聞驊,號友三,生於湖北浠水。自幼愛好古典詩詞和美術。1912年考入北京清華學校,1916年開始在《清華周刊》上發表係列讀書筆記。1920年4月,發表第一篇白話文《旅客式的學生》。同年9月,發表第一首新詩《西岸》。1921年11月與梁實秋等人發起成立清華文學社,次年3月,寫成《律詩底研究》,開始係統地研究新詩格律化理論。1922年7月趕美留學。年底出版與梁實秋合著的《冬夜草兒評論》,代表了聞一多早期對新詩的看法。1923年9月出版第一本新詩集《紅燭》,具有唯美傾向。1925年5月回國,任北京藝術專科學校教務長。1926年參與創辦《晨報?詩鐫》,發表了著名論文《詩的格律》。1927年任武漢國民革命軍政治部藝術股長。同年秋任南京第四中山大學外文係主任。1928年1月出版第二本詩集《死水》。1928年3月在《新月》雜誌任編輯,次年因觀點不合辭職。1928年秋任國立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兼中文係主任,從此致力於研究中國古典文學。1930年深秋去山東任青島大學文學院院長兼國文係主任。1932年8月回北平任清華大學國文係教授。抗日戰爭爆發後,隨校南遷,在西南聯大任教8年,積極投身於抗日運動和反獨裁、爭民主的鬥爭。1944年加入中國民主同盟。抗戰勝利後出任民盟中央執委,經常參加進步的集會和遊行。1946年7月15日在悼念李公樸先生大會上,憤怒斥責國民黨暗殺李公樸的罪行,發表了著名的《最後一次的講演》,當天下午即被國民黨特務殺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