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家書
致 母 親
親愛的母親:
十分感謝您給我寄來馬歇爾?菲爾德展覽的目錄,以及您在展覽中展出的油畫《鐵匠鋪》的複製品。這幅畫太棒了,我真想看一看原作。
您來信談及《太陽照樣升起》這本書,我沒有回信,因為我無法抑製憤怒的心情,寫帶有憤怒心情的信是愚蠢的;而且,給母親寫這樣的信更是超出了愚蠢。對您來說不喜歡這本書是十分自然的,我很抱歉您看了使您感到痛苦和厭惡的書。
但在另一方麵,我一點兒都不為這本書而感到慚愧,除了在某些方麵,比如,我也許沒能成功地更加準確地刻畫我寫的人物,也許沒能成功地把他們栩栩如生地展現給讀者。我肯定這部書不會令人愉快。但這部書並非完全不令人愉快,而且我肯定,它並不比我們最好的奧克?帕克家族的真正的內部生活更令人不愉快。您一定記得,在這部書裏,人們生活中所有的最陰暗的一麵都被展示出來了,同時也向公眾展現了家裏美好的一麵,也展示了我自己偷偷觀察到的那一類事情。此外,您,作為一位藝術家,知道一名作家不應被迫去為他所選的主題作辯護,而應當在他如何對待這一主題方麵受到評論。我所寫的人物肯定是頹廢、虛偽和墮落的,——這正是我試圖表達的。我隻為這本書在某些方麵沒能成功地表達出我真正希望展示給讀者的一切而感到慚愧。我有很長的一生來寫其他的書,主題也不會總是不變——除非他們都如我所期望的成為真正的人。
“書評俱樂部”的淑女們,在並不聰明的書評者範妮?布徹小姐的指導下——如果她表揚這本書,我倒會感到很不自在——一致認為我為這最壞的結局而濫用天才等等——為什麼這些淑女們談論她們一竅不通的東西而且蠢話連篇呢?
至於哈德利、本比和我自己——雖然哈德利和我已有一段時間沒有住在同一所房子裏(我們從去年九月份開始分居,目前哈德利也許已離棄了我),但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她和本比都很好,身體健康、生活愉快,按照我的要求,《太陽照樣升起》這部書的所有利潤和版稅都從美國和英國直接寄給哈德利。從1月份我所看到的最新的廣告中得知,這部書已第五次印刷15000本,並且銷量仍在急劇上升。這部書春季在英國以《節日》為書名出版發行。哈德利將於春季到美國來,所以您能看見本比得到《太陽照樣升起》的利潤。我一分錢的版稅都沒有拿,版稅已經達到幾千美元,我仍然一直每餐喝我平時喝的葡萄酒或啤酒,仍然一直過著禁欲生活,並努力寫出我所能寫出的最好的作品。對於什麼是最好的作品,我們有不同的見解——這僅僅是一種基本的不同見解——但是如果您讓範妮?布徹這類人告訴您,說我在危言聳聽等等,那麼您是在真正地欺騙自己。我收到《名利場》、《世界主義者》等刊物來信約我寫短篇小說、文章、連載,但我最近六個月或者可以說這一年都沒有發表作品(年底為斯克裏布納的刊物寫過幾個短篇小說和一篇滑稽文章),因為我知道,現在是非常關鍵的時候,對我來說,安安靜靜地寫作,盡可能寫得更好,既不關心市場,也不考慮金錢能帶來什麼,甚至不考慮我的作品是否能出版——這一切比落入操縱美國作家們的賺錢陷阱重要得多,這個陷阱就像玉米脫殼機奪去了我那著名的親戚的拇指。
我把這封信寄給你們兩位,因為我知道你們一直為我擔心,我為使你們擔心而深感內疚。但你們不必如此——因為,盡管我的生命可能以不同的方式結束,但我將永遠為我所愛的人們去做我所能做的一切(我給家裏寫信不多,是因為我沒有時間,也因為我覺得寫信很難,因此隻寫那些不得不寫的信——而且,我的那些真正的朋友都知道,不管我是否給他們寫信,我都一如既往地愛他們),我從來不酗酒,也不常喝酒(你們會聽到某些傳聞說我酗酒——他們總是把任何一個描寫酒徒的作家冠上酗酒的罪名),所想要的一切則是安寧和寫作的機會。也許你們從來就不喜歡我寫的任何作品——也許你們會突然非常喜歡某部作品。但你們一定要相信,我是真誠地對待我所寫的一切的。父親一直是非常誠心的,而您,母親,一點兒都不誠心,我完全明白這是因為您認為您有責任在您看來是災難性的道路上告誡我。
因此,我們也許該停止那一切爭論了。我敢肯定,在我的生活道路上,如果您相信您所聽到的每一件事,您將會找到足夠的理由覺得我使您蒙受恥辱。但在另一方麵,如果您帶有一點點兒誠心作為麻醉劑,您也許會看淡我的那些表麵上的聲名狼藉,而最終發現,我一點兒都沒有使您蒙受恥辱。
不論怎樣,致父母親最真心的愛。
歐尼於格斯塔德,
1927年2月5日
海明威小傳
歐納斯特?密勒?海明威(1899—1961),生於1899年,家裏有六個孩子,他是第二個。童年似乎沒有創傷。他是一個熱情的、好競爭的標準美國男孩;學習成績好,體育運動全麵發展(遊泳、足球、射擊,還偷偷地到當地體育館去學拳擊),參加辯論團,學校樂隊裏拉大提琴,編輯學校報紙《吊架》,還給文學雜誌《書板》投稿,寫短篇小說(已經初具日後成熟的風格的苗頭),寫詩。
他父親與母親的興趣截然相反,所以引起他身上相克的反應和某種敵對性。母親格雷絲?霍爾?海明威是一位有藝術修養的女人,她把家庭環境布置得如同教堂組織的文化沙龍。他父親克拉倫斯?艾德家茲?海明威是一個傑出的醫生,他引起兒子對於戶外活動的愛好。他們經常一起釣魚和打獵,關係密切。
就在海明威中學畢業前的兩個月,美國參加了一戰。卡洛斯?倍克爾寫道:“他麵臨的幾條路是上大學、打仗和工作,”海明威選擇工作。他左眼有毛病,不適宜去打仗。1917年10月,他開始進堪薩斯市的《星報》當見習記者,海明威在相當短的時間內,學會把寫新聞的規則化成文學的原則。
1918年5月,海明威來到前線,不久負傷,他受傷的時候,離他十九歲生日還差兩個星期。五十年代早期,海明威說過:“對於作家來說,有戰爭的經驗是難能可貴的。但這種經驗太多了,卻有危害。”摧殘海明威身體的那次炸裂也滲透進了他的腦子,而且影響更長、更深遠。一個直接的後果是失眠,黑夜裏整夜睡不著覺。五年之後,海明威和他妻子住在巴黎,他不開燈仍然睡不著。在他的作品中,失眼的人處處出現。《太陽照樣升起》中的傑克?柏尼斯,《永別了,武器》中的弗瑞德裏克?亨利,涅克?阿丹姆斯,《賭徒、修女和無線電》中的弗萊才先生,《乞力馬紮羅的雪》中的哈利和《清潔、明亮的地方》中的老年待者,都患失眠症,害怕黑夜。
二十一歲時,他從家裏搬出同時認識並愛上了哈德萊?理查孫,她是一位漂亮的紅發女郎,比他大八歲。1921年9月,海明威與哈德萊結婚,在家裏的鄉間別墅度蜜月,接著去多倫多,當了幾個月的特寫記者。
但是,他真心需要的是歐洲,是有空間有時間進行寫作。海明威夫婦決心接受一個駐國外兼職記者的工作。此後兩年,海明威成了《星報》駐歐洲的流動記者,人住在巴黎,兼寫關於日內瓦與洛桑國際會議的報道,包括希土戰爭的簡練的戲劇性電訊。1923年夏天,羅伯特?麥卡門發表海明威第一部作品《三篇故事和十首詩》(三篇故事是《在密執安》、《我的老頭子》和《不合時宜》)。
不久,海明威的妻子懷孕,他們在1923年8月離開巴黎。但到了1924年1月,海明威夫婦已經回到巴黎和蒙巴那斯,他堅持寫作。正如斯泰因所觀察的:“他十分認真地寫作,想當作家。”
1926年10月他的《太陽照樣升起》出版,不到三十歲的海明威成了有定評的文學家。作為一位作家第一部長篇小說,銷路不錯,也博得了好評。在某個意義講,海明威終於明白他早年在巴黎的時代,正是他作為一個人與作為一個藝術家最為融合的年代。他發表了《在我們的時代裏》、《太陽照樣升起》,尤其是1929年發表了《永別了,武器》的時候,他已經有了足夠的經曆,形成他對人類命運的看法和極能表現這種看法的文體風格。雖然他藝術上的發展還沒有結束,但是他後來寫的東西至多是技巧更為精致,更有光彩,把他已經寫過的主題加以變化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