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吉慶
【1】
今天8月24日,農曆七月十五。
我無權選擇出不出去,雖然我的老母親很不情願地為我拿來了整齊的警服。她年紀大了,年紀大的人愈發相信鬼神愈發沒有自信,因為年紀越大越能感覺到死亡的逼近。恐懼感讓他們本能地去尋找一種可以依靠的抽象力量。但我不同,我很年輕,我不需要那種東西,更何況我是一名警察,我不能打個電話給我的上級以今天是七月十五我媽不讓我外出這種理由來請假,但我又不能去嘲笑母親的信仰,於是我像哄小孩一樣哄著她,隻能如此。
“沒事,就是一小任務,我保證天黑前就回來,您就在家休息,看看電視什麼的。”
她依舊很不高興,抱怨著說遲早要讓我換工作,我一笑置之,走出門外發現今天居然有點涼意。
我依稀記得三天前還熱得讓人難受,沒想到一場雨澆下來就真的讓溫度降下來了,還是說老天爺如此應景?走在街上幾乎隨處可以看到燃燒的火堆和彎腰叩拜的人群,橘黃色的火焰妖異地在風中不規則地搖擺著,卷著黑色燃盡的紙灰漫天飛舞,這世界仿佛一下子倒退回去了,我不太喜歡這種樣子的城市。
“今天的任務很簡單,去解救一些被拐賣的兒童,其中之一的人販子我們已經抓獲,據他交代一部分兒童被賣到了吳縣、大宇縣附近的農村,今天任務很緊,大家準備一下立即出發。”大隊長簡明扼要地交代了任務,我們簡單整理了一下坐上汽車出發了。
這種任務我們都不喜歡,並不是說討厭去解救那些可憐的孩子,而是幹這種事非常麻煩,一方麵是那些丟失孩子的父母,一方麵是付了錢死活不肯交出拐賣兒童的村民,兩邊都不好辦,經常有買了孩子的村民為了孩子和我們大打出手,民風剽悍,他們根本不認法律人情,隻咬著說自己花了幾千上萬買孩子憑什麼我們說帶走就帶走,這也難怪,一大家子一年的收入都花上了,一下子要說服他們實在太困難,上次解救兒童我還被一個中年婦女抽了一個耳光,不能生氣不能還嘴更不能動手,我們倒像是罪犯一樣接受著他們的辱罵,回來的時候真想揍死人販子,大家一致認同這種渾蛋逮住就該槍斃。
車子晃蕩幾個小時直到晃得大夥從想吐變成想睡,等到汽車停下,大隊長叫我們下來,我睜開惺忪的睡眼才發現到了,走下車一腳便踩在泥濘的路上,半拉褲腿髒了,回家肯定少不了挨一頓罵。抬頭望去四周都是低矮的民房,我心想壞了,看這架勢這裏的人斷然是不可能談得上富裕了,這孩子能要得回來?
“實在不行,先找地方住下,淩晨突擊帶走被拐的孩子,先幹了再說,隻要上了車就沒事了。”隊長好像看出了我們的顧慮,這種事不是第一次幹了,遇見那些阻力特別大的地方隻能出此下策,我們上次也是半夜被老鄉追得落荒而逃,抱著孩子踩著一腳的狗屎逃回車上,這哪裏是解救拐賣兒童,倒弄得我們像綁架犯似的。
隊長讓我和小劉先去摸底,小劉進來才兩年,凡事都看我的行動辦事說話,實際上等於是讓我一人去啊,帶著新手我突然多了份責任感,前麵的路汽車過不去,我們兩個走了六七百米才走進村子。
不能開口就找丟失的孩子,否則會引起警覺,我拿出照片看了看,這次要帶走的是一個叫吉慶的男孩,8歲,長得不是太惹人喜歡,一雙單眼皮下幾乎全是眼白,我讓小劉別亂說話,自己朝著一夥逗狗的孩子走了過去。
“吃糖嗎?”我掏出幾粒水果糖遞給他們,孩子們很高興,旁邊的村民開始留意我,但是他沒發現我有什麼別的舉動,就沒有吭聲,可是眼睛一直盯著我這邊。
“叔叔想問你們個事。”
孩子們互相看了看,然後點了點頭。
“有沒有看過這個孩子,他平時和你們一起玩過嗎?”我掏出照片讓這夥孩子看。
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這四五個六七歲左右的孩子一看到這照片臉色突變,呼啦一下全都跑了,我手快逮住一個光頭男孩的衣領拉了回來。
“叔叔我不知道,你放了我吧,糖我還給你。”他急得哭了出來,把沒吃完的糖吐在手裏遞給我,我覺得一陣惡心。
“別怕,我隻是問你認不認識他。”
“他叫吉慶,你別逼那孩子。”旁邊一直旁觀的村民終於走了過來,我鬆開了手,光頭男孩像猴子一樣弓著腰跑開了。
這家夥身材高大,大概三十來歲,比我還高半拉頭,看起來極不友善的樣子,我警覺地退後一步,然後看了看小劉,小劉很懂,立即走了過來。
“你們是來帶這個娃走的?”他麵無表情地說。
我有些不解,他看起來並不打算阻止我們。
“嗯,您知道他在哪裏嗎?”
“我帶你們去吧。”他轉過身大踏步沿著高低不平的石板路走去,我和小劉緊緊跟在後麵。
大概繞了幾個彎,走了五六分鍾,男人帶著我們走到一戶低矮的房子前麵,他站在院子外吼了幾句。
“狗剩,狗剩開門啊!”真的是聲如洪鍾。
門開了,不過是個圍著白色圍裙穿著粉底碎紅花衣服的女人,她滿臉煙灰神情好奇地看著我們三個。
“哦,狗剩媳婦。”男人咳嗽了一聲。
“村長,有啥事?”女人喊了一聲,我這才知道這男人居然是村長。
“這兩人,”村長似乎想起了什麼,轉過頭問我們,“你們到底是幹什麼的?”
這時候我覺得也沒必要隱瞞了。
“我們是刑警,是來解救拐賣兒童的,被抓獲的人販子供認其中一個叫吉慶的男孩就在這個村子。”
“你們還是先來解救我們吧。”村長打斷了我的話,他冷笑了一聲。
我和小劉糊塗了。
“先、先進來吧,村長,還有那啥刑警。”女人用圍裙搓了搓手,笨拙地做出了邀請的動作,我和小劉低著頭走進了院子。
【2】
這是一戶再普通不過的農家小屋,院子裏女人正在燒火做飯,矮木桌上擺著兩三碗菜,我瞟了一眼,油炸豆腐,紅燒魚,還有說不上名字綠油油的蔬菜,鍋裏似乎燉著什麼,堂屋大門敞開,安靜得很。
“我男人上山了,我在做飯,待會兒做好送過去。”狗剩媳婦輕聲說道,村長又咳嗽了一聲。
“把吉慶帶出來吧。”
“哎,好。”女人點了點頭跑進了屋子。
我更加迷惑了。
“村長是吧?”我抽出香煙——我不抽煙,但身上必須帶著這個。我彈出一根煙遞給村長,並幫他點上火,村長猛吸了一口。
“我問個事。”
“問吧。”
“這戶人家,叫狗剩是吧,當初他們買下這孩子花了多少錢?”我試探性地問道。
“沒花錢,人販子還給了100。”村長鼻孔朝天,噴出兩股濃濃的煙霧,我被嗆得難受,移到另外一側。
“什麼?”小劉在一旁驚詫不已。
“沒花錢,倒貼了100。”村長不高興地重複了一句,也難怪,在這裏估計他很少說兩遍同樣的話。
“那個,我不太懂,哪有人販子這樣做買賣的。”我賠著笑問道。多年來我已經養成了這種習慣,既然對方喜歡看笑容給他就是了,反正這玩意兒又不值錢。
村長臉色好了許多,不過瞬間又黯淡下去。
“娘的,就知道倒貼的貨要不得要不得,我和狗剩說了這娃不對頭,狗剩一家單傳,生不出帶把的,想兒子都想瘋了,聽著不要錢還能得一娃都快樂瘋了。他一開始以為這娃缺胳膊少腿不是聾啞就是瞎,興許還有點智力問題,結果抱來一看左捏捏有捏捏樣樣齊活,他還不放心地去看人家的娃的蛋蛋,又讓娃認字說話,根本沒啥毛病,當時我也納悶了,這娃除了看上去不太舒服外啥毛病也沒有,這人販子幹什麼一分錢不要還倒貼?”村長唾沫飛揚地說了起來,我這下更好奇了。
“那是為什麼呢?”
“我告訴你哈,這娃他不是一般人。”村長神秘兮兮地湊過來想說些什麼,突然卻被煙嗆住了劇烈地咳嗽起來,似乎很嚴重,他整個人都彎下腰,額頭都要碰到膝蓋了,咳嗽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促,聽著讓我和小劉瘮得慌。
“娃帶來了。”
我轉過頭,看到狗剩的媳婦一隻手牽著一個瘦弱的小男孩站在我們麵前,小男孩和照片上長得一樣,不討人喜歡,隻是更加瘦了一些,他穿著一條黑色長褲、襯衣,腳上是一雙滿是泥巴的“白”球鞋,眯著眼看著我們。
“帶走,快帶走!”村長還在咳嗽,夾著煙的手大幅度揮舞著,像驅趕什麼似的。
我走過去從狗剩媳婦手裏牽過吉慶,狗剩媳婦的眼珠子直直地定著,她機械地轉過身又坐回到自己的座位開始炒菜。
什麼也沒說,一分錢也沒要。
這是我第一次遇見這種解救拐賣兒童的案子,我和小劉麵麵相覷,本以為非常麻煩,結果卻出乎意料地順利。
“回去吧。”我鬆了口氣。
走出院子,身後依舊是村長的咳嗽聲,震天動地。
我和小劉拉著吉慶走在出村的路上,我忽然發現兩邊站滿了村民還有那些孩子,他們一言不發,不議論,不感歎,不做任何動作,就好像默劇裏的人,就像話劇裏的布景,眼神之中流露著莫名的荒涼和無動於衷,卻又好像有一種輕鬆的感覺。
我覺得自己就像是被人抓著遊街一般,即將送去刑場砍腦袋。
“快走。”實在受不了,我低著頭喊了一聲,抱起吉慶飛奔而去,這時候我才突然發覺,懷裏的孩子輕若無骨,皮膚冰涼滑膩,就好像一條泥鰍,呃,不對,應該是死泥鰍。
我抱著吉慶一直跑到車前才停下來,我發現車裏一個人也沒有。小劉跑了過來,他臉上像塗著白蠟,泛著讓人惡心的油光。
“大隊長呢?”
我搖搖頭,車上的人都不見了,說好了在這裏等的。
“我打個電話。”我放下吉慶,他像小狗一樣聽話地站在我身邊,雙手扯著我的褲腿,眼睛直直地看著前麵。
電話接不通,其餘兩人的也打不通,我和小劉隻好待在車裏等。小劉似乎昨晚熬夜還是怎麼了,靠著椅子一下子就睡著了,我則站在車旁,雖然我叫吉慶坐上車去,但是他搖搖頭就是要待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