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代理大總統

1917年2月20日,一列專車從南京下關車站出發,迎著早春的寒風,風馳電掣向北駛去。在中間的一節車廂裏坐著馮國璋,這是他第一次以副總統身份進京議事,調停府院糾紛。望著窗外飛掠而過的樹木,赭黃的土地和泛著新綠的田園,一種“當今世界,舍我其誰”的飄然感和自豪感湧上心頭,正像臨行前梁啟超所雲:“你的位置在一人之下,億萬人之上。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你站在哪一邊,哪邊就是勝利者;你對哪方掣肘,哪方甭想成事……”

這些天來,北京的專使、政客雲集南京,各地信函、電報雪片般飛來,都把他視為翻雲覆雨的人物,希望他北上調停。黎總統來電相邀,段總理派院秘書長張國淦麵請,國會也把他視為仲裁者。多大氣派呀!他體會到權力的妙處了……

馮國璋站在掛著紗幔的車窗前,看著稍縱即逝的景物,禁不住捋著八字須笑了。

“國會……”當他想到那個該死的國會時,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他的自豪感、優越感一下子不翼而飛,臉色陡地陰沉起來,心情十分沉重。他急勿勿離開窗子,在辦公桌上拿起一張《民國日報》,幾行醒目大字映入眼簾:《拖延入京,實為煙案》。他戴上老花鏡又讀起來:

黎總統、段總理幾次電請麵邀馮副總統進京議事。馮每以政務繁忙拖延入京。果係政務紛擾嗎?否。原來馮正為一樁羞於言傳的煙案所困擾,其端倪是:三省銷土之合同,將於下月底期滿。而八千箱煙土,銷存尚占半數,如政府因約滿例行禁運,則此大宗存土,不啻為廢物,故不惜重資派人入京運動當軸,希望展約。政府以此關係重大,怕受輿論攻擊拒絕。

乃上月間,馮副總統聽信人言,議以六厘債票收買此項存土,其代價總計在兩千萬元以上,分十年歸還。表麵上為製造藥品,實則此存土兩千餘箱,全國人民吸藥十年亦難消清。

此項合同於七日簽字,一方即三省銷土之土商,一方為江蘇省當局,以地方長官之名義,與洋藥公所訂約也……

馮國璋一陣心緒煩亂,暗自叫苦不迭。他想:我馮國璋一向以精明謹慎著稱,怎麼辦出這種傻事?真倒黴啊!南京會議,威信掃地;剛剛有些轉機,又出了這種事,讓我以何顏麵見人?他愣怔了一會兒又看另一則報道:《國會議員對收買存土案提出質問》。報上列舉了議員提出的五項質問:“一、煙土禁絕期限已近,政府無收買存土之必要;二、國家財政奇絀,此物有害無益;三、公債增加,國民負擔加重;四、政府即為戒煙計,製藥發賣,也斷不需兩千五百箱;五、果欲製藥,何不在前酌留少許,可見製藥之說係欺人之談……”

又訊:“兩院十八日開會,參院盧信、眾院李為倫均提出動議,請段總理質問馮副總統簽訂收買存土合同事。段稱有事未到……”

馮國璋罵道:都是飯桶!這種事怎能泄露出去?齊耀琳、王瑞芝會不會脫鉤?受賄事會不會泄露?怎樣對付國會的質詢?怎樣對付全國輿論?老段會不會見縫生蛆?黎元洪會不會幸災樂禍?我怎樣擺脫“錢癖”、“吝嗇鬼”的醜名?唉,一步走錯,全盤棋輸!

他這裏正在懊悔不已,外麵有人叩門。他趕忙把報紙藏起來,在鏡子上照了一下,才拉著長聲說:“進來!”

是師景雲,他畢恭畢敬地問:“總統,車快到蚌埠了,讓倪嗣衝上車嗎?”馮國璋說:“讓他上來。”

“嗚——”一聲汽笛響,車慢慢停下來。不一會兒,安徽省長倪嗣衝像一條哈巴狗走進來。一見麵“啪”地一磕腳跟給馮國璋行了個軍禮,身子筆直地站著:“卑職給大總統請安!”

馮國璋傲慢地別著二郎腿,眼睛看著窗外,半晌才說:“嗯,下去歇著吧。”

倪嗣衝又“啪”地敬個禮:“遵命!”然後,躬身一步步退出門去。

馮國璋罵道:“小醜!”

倪嗣衝過去對馮國璋從不畢恭畢敬。袁世凱活著時,他狗仗人勢,一向不把馮國璋看在眼裏,說話身子八道彎兒,關節像安著彈簧,顫顫悠悠的。尤其在南京會議上,他奉袁之命,帶兵包圍會場,脅迫與會者擁戴袁世凱;發言時,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可當他聽到袁世凱一死,馮國璋有可能繼任大總統時,“撲通”跪在馮國璋麵前,哭道:“上將軍啊,我錯了,你成全我吧,我以後聽你的話!”結果,馮國璋沒當上總統,他又投到張勳的懷抱,對馮國璋的藐視比過去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次馮國璋當選副總統,張勳十三省區盟主地位黯然失色,他又像哈巴狗一樣向馮國璋搖尾乞憐。

徐州車站到了。師景雲和倪嗣衝走進來,畢恭畢敬地請馮國璋下車,說張巡閱使已在車站等候。見馮國璋起身,倪嗣衝先師景雲跑上去,奴顏媚骨地給馮國璋披大衣、戴軍帽。

馮國璋走出車廂,立即有人聲嘶力竭地喊:“敬禮!”隻見車站上歡迎的軍政長官齊刷刷地向他立正、敬禮。張勳依然穿前清披掛,“撲通”跪在地上向馮國璋行大禮。馮國璋趕忙把張勳扶起來:“哈哈,不敢當,不敢當,紹軒兄快快請起!”

馮國璋一見,車站上歡迎群眾不下幾千人,鼓樂喧闐,載歌載舞。下站台不遠,幾頂綠呢大轎放在麵前,馮國璋等上了轎,顫悠悠向巡閱使署走去。當晚,張勳大排酒宴給馮國璋接風。

晚宴後,三人就北京局勢進行了會談。

張勳說:“府院之爭的焦點是對德絕交、宣戰問題。華甫兄此次北上調停是何主張?”

馮國璋說:“我還是老主意:中國應嚴守中立,不能絕德,更不能宣戰。”

張勳、倪嗣衝附會道:“這就好,我們跟副座看法一樣。”

第二天,馮國璋繼續登車北上,列車越往北走,綠色越少,黃色越多。快到濟南時,逐漸出現殘雪、凍土、冰封的河流,冬天的氣氛更濃了。他的心也隨著窗外的變化出現一絲寒意、一縷惆悵……

是啊,形勢是嚴峻而複雜的。前兩年,由於東西帝國主義光顧打世界大戰,顧不上爭奪中國這塊肥肉。現在,德國的敗跡已經明顯,英、美、日等帝國主義對中國的爭奪尖銳起來。為了控製中國,各帝國主義都想找個代理人。段祺瑞賣身投靠日本,黎元洪極力靠攏美國。這些帝國主義逼著中國與德國絕交。開始,在對德問題上,黎、段觀點一致;後來,美國鬥不過日本,又不想把控製中國的特權讓給日本,黎、段的外交政策走向極端,黎元洪成了絕德的反對者,段祺瑞則堅決聽日本人的,成了絕德的堅持者。兩個人激烈地對立起來。

可是,朝野上下,社會名流,各省議員,商賈團體,乃至北洋將領,大部分人主張堅守中立。因此,黎、段都想把馮國璋拉向自己一邊。可是兩強相對,他傾向誰呢?他怎麼走這條空中繩索呢?

馮國璋越想越覺得步履維艱,弄不好會陷進去,難以自拔。

火車到達濟南車站,山東督軍張懷芝上車迎送。馮國璋問:“你們那裏對絕德一事有什麼看法?”

張懷芝偷看馮國璋,不知他的想法如何,所以吞吞吐吐地說:“人們……大家……都認為……最好別打仗,別得罪德國人……”

馮國璋笑問:“你自己呢?”

這位督軍嘿嘿笑著說:“副總統怎麼想,我就怎麼想,我聽你的。”

馮國璋大笑起來:“哈哈,你知道我怎麼想?”

張懷芝紅著臉說:“卑職……卑職還不曾想過。”

馮國璋笑得前仰後合。張懷芝曾是袁世凱的貼身爪牙,鬥大的字認不了幾升。袁世凱一死,他感到孤立無援,總想往馮國璋身上靠,別看他是個老粗,心裏挺花哨。他一直將馮國璋送出二百四十裏,直到德州才下車回返。

火車繼續北行。窗外的大地冰封雪鎖,樹木蕭瑟,寒風凜冽,路上行人縮肩抱臂,把身子緊緊裹在棉衣裏。馮國璋的心越發沉重了。府院之爭,國會與內閣之爭如此激烈,各政黨間的鬥爭也是錯綜複雜呀!研究係,它的前身是進步黨,領袖是梁啟超和湯化龍。護國戰爭結束後,梁、湯曾提倡“不黨主義”,其實,這是騙人的花招。真實情況是:由於各政黨爭權奪勢,全國人民深惡痛絕。因此,他們才來個廢黨立派,化整為零,取消了進步黨名稱,改成以梁啟超為首的“憲法研究會”,以湯化龍為首的“憲政研究會”。不久,二會合二為一,成為“憲法研究會”,簡稱“研究係”。它想四麵討好,誰也不得罪。它跟馮國璋保持密切關係,跟黎元洪和西南派關係也不錯,對老段更是推崇備至。研究係對加固北洋係團結,確實起了不小的作用。國民黨在國會中雖仍占大多數,但名存實亡。它的議員分化成若幹小幫派。如以孫洪伊為首的“韜圓派”;以張耀曾為首的“憲法商榷會”,由該會又分化出“政學會”、“丙辰俱樂部”和“益友社”,由益友社又分化出“政係俱樂部”等等。其中最有勢力,與老段鬥爭最激烈的是韜圓派。該派是擁護馮國璋的,其他小派大多是擁護黎元洪的。

汽笛一聲長鳴,打斷馮國璋的沉思,列車“呼——”放了一股氣停下來。不一會兒,直隸督軍朱家寶登上列車。他忽地向馮國璋麵前一撲,單腿跪地,抱住馮國璋的馬靴就吻。

馮國璋說:“家寶,你這是幹什麼?起來,快起來!”直到馮國璋去拉他才起來。

這是個吃裏爬外、專好告密的卑鄙小人,他那手忙腳亂的動作令人生厭。他甜言蜜語地說:“我的好總統哎,你老人家連日坐車著實辛苦,這麼大年紀了怎麼吃得消噢,還是在天津住下吧,住下吧……”

馮國璋說:“不啦不啦,快到了,你請便吧。”

朱家寶死乞白賴地說:“你老人家就住一夜吧,賞個光吧,你老在天津一住,嗬,我這個直隸督軍臉上多有光彩啊。”

馮國璋心煩,可還是賠著笑臉:“下一次一定住,你忙去吧。”

朱家寶說:“那我陪你老人家到北京吧。”

馮國璋一聽嚇了一跳,趕忙說:“哎哎,不不,用不著,用不著。”

朱家寶到底還是陪到黃村,才硬被攆下車。他一路上嘮嘮叨叨,令人心煩。馮國璋不願得罪這種小人。

師景雲說:“總統躺一會兒吧,還有兩個小時呢。”說著侍候馮國璋躺下,關掉大燈,隻留一盞帶紗罩的小床頭燈,然後慢慢退出去。

馮國璋越是接近北京越是睡不著。他在想著鬥爭方針、策略……

晚7點,專列到達北京。車還沒停穩,窗外的鑼鼓就響了,還夾雜著鞭炮聲。車站上舉行了極其隆重的歡迎儀式。黎元洪、段祺瑞等軍政長官都來了,有好幾千人。他一下車,黎段二人疾步上前,熱情寒暄問候。黎元洪說:“我把公府禮堂給你騰出來,住在公府吧。”

公府禮堂是新修的,還是第一次做行轅。段祺瑞趕忙說:“不不,還是住到國務院吧,都準備好了。”

馮國璋為了避嫌,拱手笑道:“哈哈,二公不必勞神,禁衛軍司令部早已準備好,在那裏方便。”

黎、段都想:隻要不住在他那裏,哪裏都行。

馮國璋剛剛住下,師景雲報告:“大總統來訪。”

馮國璋趕忙起身相迎,給黎元洪敬軍禮。黎元洪笑著一把抓住馮國璋的手:“哈哈哈,你我兄弟何必客氣?用不著,用不著!”說著,進了客廳。

黎元洪:“副總統坐了兩天車,累了吧?”

馮國璋:“還好,我身體素來不錯。”

黎元洪:“常言說‘有錢難買老來瘦’,副總統年已花甲,還像二十年前那麼精神。”

馮國璋:“哪裏哪裏,大總統也不怎麼見老。”

黎元洪:“不行了,我雖比老兄小五歲,可看上去比你老多了。”

馮國璋:“國璋不學無術,胡吃悶睡,實在慚愧。”

黎元洪:“哈哈,老兄過謙了。你老兄德高望重,文韜武略,今後務望老兄關照,這次把仁兄請來……”

馮國璋趕忙接口:“兄弟這次來京,主要是觀察,學習……”

黎元洪歎道:“唉,仁兄知道,這絕德一事吵得不可開交,想必仁兄已胸有成竹,還望賜教。”

馮國璋:“國璋剛剛來京,豈能下車伊始便談此事?”

黎元洪:“小弟……”

馮國璋:“唉,這北方的天氣可比南京冷多了……”

黎元洪幾次引導,馮國璋一味裝聾作啞,言不由衷。黎元洪非常掃興,坐了一會兒就告辭了。

不一會兒,德國公使辛慈送來請柬,要馮國璋出席招待晚宴。馮國璋對師景雲說:“婉言謝絕。”

第二天,馮國璋一扒眼皮,走馬燈似的來訪便開始了。最先到的是黎元洪的心腹幕僚哈漢章,他們在軍谘府曾共事多年,關係一直不錯。他說他是以老部下的身份來看望副總統的。可是,交談不過三句,馮國璋就聽出來了,他是帶著黎元洪的使命來的。馮國璋開始跟他兜圈子,大談離情別緒,人生苦短,友人的興衰際遇,可就是不談絕德、府院之爭。實在躲不過去,就以“對對對,好好好”來敷衍。

哈漢章剛走,張國淦來了。他曾多次受段祺瑞之命,向副總統呈文,彙報絕德問題,又親赴南京請馮國璋。現在副總統來到北京,他理應拜訪。他的話題從馮國璋北洋練兵、北洋“三傑”的袍澤之情說起,一直繞到段總理對副總統的情深誼長,為了北洋團結,理應攜手共進……馮國璋早有防備,說話既得體,又有分寸,可謂滴水不漏。

這之後,來訪者有國務院要員任廷芬、陸征祥、汪精衛,總統府要員金永炎、蔣作賓、黎澎,國會議員湯化龍、張耀曾等。各有各的傾向,各有各的觀點,各有各的目的。馮國璋精疲力竭地想:北京真乃是非之地啊!他想,不能打“消耗戰”了,還是盡量回避吧。

馮國璋跟王士珍從小站練兵時,關係就比跟段祺瑞好。息事寧人、膽小怕事的王士珍,雖然在人前從不說掏心話,但對馮國璋卻肯說實話。馮國璋先到王宅去拜訪他。一見麵,王士珍慢吞吞、不好意思地說:“唉,你看這多不好,我該去看你,哪有禮從外來的?”

馮國璋笑著說:“那你怎麼不去看我?”

王士珍笑說:“你官做大了,別叫人家說我巴結總統啊。”

馮國璋哈哈大笑:“你呀,聘卿兄,咱倆誰跟誰呀?”

王士珍也嘿嘿地笑了。

話沒說三句,王士珍就絮絮叨叨地抱怨起來:“袁項城真不夠意思,當年幹嗎把我從老家騙出來,讓我在仕途中活受罪。哪如在家中享天倫之樂好?官場鉤心鬥角,哪裏是我這種人幹的。你當了副總統,還是批準我開缺回籍吧。”

馮國璋說:“這怎麼行,你走了誰給我捧場啊,讓我當光杆司令?聘卿兄,你實話告訴我,你對黎、段在絕德宣戰上的矛盾有什麼看法?”

王士珍沉吟許久才說:“開始,他們是一致的,都主張對德絕交。因為美、英、俄、日、法、葡、比等國,都給中國施壓,催促中國對德絕交、宣戰。他們都想把中國拉向自己一邊,許給中國‘好處’。因為日本離中國近,實力強,老段又倒向日本一邊,列強都覺得爭不過日本,就開始搞秘密交易,出賣中國利益,日本答應把德國在中國的地盤、租界分給它們;它們答應把控製中國權讓給日本。黎元洪依靠的是美國,老段依靠的日本,兩個人較起勁兒來了。”

馮國璋徹悟道:“噢,是這樣。這麼說,他們的對抗已經公開化了?”

王士珍說:“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他們叫你來的目的,就是想讓你站在他們一邊。”

馮國璋點頭:“是啊,我感覺到了。你說我該咋辦?”

王士珍小聲說:“老朋友,你早就不該蹚這片渾水,這是是非之地,會陷進去的!”

馮國璋問:“兩人的是非曲直,你有何看法?”

王士珍連連擺手:“君子莫論人是非。華兄,你自己體會吧。”

他們在一起品茶、喝酒、抽大煙,二人又扯到煙案,馮國璋當然一句實話不能講。

25日,一位秘書拿著一封信來見馮國璋,馮國璋展開一看,是徐世昌邀他到府上一敘的。他坐上汽車來到五條胡同的徐宅。進屋一看,徐世昌、段祺瑞、王士珍都在場。他已知七分意思。見他進來,三人滿臉堆笑站起來歡迎。眾人坐定後,段祺瑞先開了腔:“今天,咱北洋派的四老聚在一起,不妨說說心裏話。在咱們四個人中,數我年歲小,五十四歲,我是小兄弟。祺瑞素來毛病甚多,為政務有時急,有時氣,難免有不周之處,還望三位仁兄多多指教。咱們是一起過來的人,情同手足,說好說歹都可以擔待。這些年來,北洋派很不景氣,致使有人鑽咱們的空子……”

王士珍悶頭抽煙,馮國璋賠笑不語。徐世昌笑嘻嘻地說:“哈哈,芝泉,有話你就直說吧,在自己人麵前不必兜圈子。”

段祺瑞把歐戰即將結束,德國眾叛親離,日本離中國甚近,外交、軍事、經濟十分強大,西方諸國如何怕它,中國債務不堪,多次受到強國欺侮,應該大搞“中日親善”;對德絕交後,中國會得到許多“好處”等等說了一遍。最後說,看在兄弟情誼上,北洋派要團結,大家要支持他的行動。段祺瑞足足說了半個多小時。再看這三位:王士珍悶頭抽煙,像沒聽見一樣;馮國璋雖然點頭稱是,看得出是虛以敷衍;徐世昌隨聲附和,不動真格的。段祺瑞性情剛烈,心裏罵道:“這三塊料,紮一錐子不流血,真是孬種!”

徐世昌懶洋洋地說:“芝泉說得有理,你們都是在位之人,理應攜手共進。我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隻能幫幫腔而已。”鬧了半天,徐世昌把自己摘得一幹二淨。

下邊輪到馮國璋說話了。他說:“芝泉一番宏論,頗覺耳聰目明,兄弟茅塞頓開。不過,敝人遠離京師,偏居一隅,剛剛來京,尚未理出頭緒。兄弟此行一是為疏通府院關係,二是研究對德問題,先聽聽諸家意見,現在還拿不出具體主見。”好個滑頭,推得更幹淨!

王士珍表示更簡單:“總理看著辦吧,士珍唯命是從。”

這一番話把個段祺瑞氣得臉一紅一白,他想,今天“泡”上一天,他們也放不出正經屁來,幹脆走為上策。王士珍、馮國璋怕留下來讓段祺瑞吃醋,也說:“咱們也走吧。”兩個人前後腳出了徐宅。

段祺瑞回到官邸,氣得臉蠟黃,不住地繞室徘徊,惡氣難出。徐樹錚不愧是“徐小鬼”,他知道段祺瑞在五條胡同碰了軟釘子,說:“總理呀,我有個不成熟的設想……”

段祺瑞正在心急火燎,停住腳說:“你講。”

徐樹錚說:“馮國璋跟梁啟超關係非常好,可否讓老梁去勸勸他?”

段祺瑞說:“大白天說夢話。梁啟超是有名的親德派,他的一本吹捧德國的書,就要在德國付印出版,他能勸馮國璋絕德嗎?”

徐樹錚說:“人是能變的,總理過去不也是親德的嗎?你叫梁任公來談談,說不定能轉變。過去,他給咱出力不小,現在他為了個人好處,還得依靠咱。”

段祺瑞想了想,點頭說:“好吧,你派人去請。”

徐樹錚說:“我親自去。”

段祺瑞說:“最好。”

徐樹錚走後不久,梁啟超來了。果然,一樁幕後交易拍板成交。梁啟超答應把書撤回來,從即日起與德國劃清界限,為對德宣戰大造輿論,並拍著胸脯說:“馮國璋包在梁某身上!”

梁啟超走後,段、徐二人樂得手舞足蹈。段祺瑞笑道:“這老夫子,我當他信仰多真呢,原來也這麼弱不禁風。哈哈,段某成功之時,指日可待矣!”

徐樹錚說:“世上的事不都是逢場作戲嗎,有多少真格的?”

段祺瑞說:“又錚,我想讓你辦兩件事,一是以國務院名義組織一個國際政務評議會,讓國淦主持,把北洋元老、國會議員、有頭有臉的人物多請一些來,一星期來上兩三次,說是評議,實為聚餐,讓大家吃吃喝喝,堵住他們的嘴。揀些關鍵人物,多給點好處,聯絡聯絡感情。二是,你到歐洲走一走,看一看,摸摸各國的動向和德國的實力,咱好有的放矢。如何?”

徐樹錚本不願出國,但不敢違拗,答應了。

次日,幕僚進來報告:“法國公使康梯求見。”

段祺瑞趕忙傳令:“東花廳接見。”

康梯一見麵就道明來意。他說:“本人受七國公使之托,有要事麵陳總理,歐洲戰局急轉直下,德國眼看要垮台,協約國認為,中國對德絕交迫在眉睫,要求貴國趕快采取與協約國一致之行動……”

接著,日本公使厚藤、英國公使葛林、美國公使芮恩施等也相繼來訪,腔調、口徑完全一致,看來是預先約好的。次日,日本寺內首相派來“私人”訪華團,團長是日本經濟專家西園龜三,團員有軍事、工業、政治專家。他們一到中國先拜訪在野人士梁啟超、徐世昌,緊接著,相繼拜訪馮國璋、段祺瑞、黎元洪等,對他們施加壓力,許以“好處”。經這些人緊鑼密鼓地輪番進攻,段祺瑞坐不住了。他決定采取果斷措施。連日來,他召集心腹幕僚開會,決定對黎元洪和國會施加壓力,逼他在絕交書上簽字。

馮國璋有馮國璋的苦惱,煙土簽約案搞得他焦頭爛額。2月26日各大小京報都登出“上海國民召開禁煙大會”的新聞。他知道,這是上海民政團體給國會施壓,有意出他的洋相。新聞寫道:“……馮副總統主持收買存土一事,為全體國民所反對,本埠各團體組織之國民禁煙大會,在法界霞飛路尚賢堂召開,政紳商等黨派團體,男女代表一千多人出席……”

大會主席於右任先生首先發言。他說:“今日之會為國民爭人格,為政府複信用,為‘中華民國副總統’七字保價值。近十餘年來,禁煙之政,粗有頭緒,本年即可禁絕。不意政界忽有如此喪心病狂之舉,名為收買煙土,實無異破壞煙禁。本會之宗旨在誓求撤廢副總統違反民意、擅行簽字之合同……”

章太炎先生發言雲:“破壞禁煙,實犯刑法,總檢察廳本應起訴,唯今國會起訴者僅居少數,不能不令人疑其受賄。……本會之意,第一,在求廢約;第二,即約不能廢,亦宜當眾焚毀煙土。國民唯恐雖有請願,政府置若罔聞,今日之政象較前清尤劣。民意雖極昂揚,終置不理。唯國民既有廓清煙毒之決心,當誓死達此目的。鴉片害人性命,不得不以生命相搏。政府如決欲害民性命,吾民不得不自籌性命之策……吾會不可僅以發電了事,唯望積極進行,渝以始終。”

會議決議:先致電政府、兩院及各省,力爭廢約。同時公舉代表進京請願……

看完報紙,馮國璋嚇得臉色蠟黃,冷汗頻仍。他想,請願團一旦到京,東奔西跑,大造輿論,我馮國璋的老臉往哪裏擱?真會身敗名裂的。他苦苦地思索著,彷徨著,不時問自己:怎麼辦?怎麼辦?

在北洋軍閥中,馮國璋是最狡獪、最圓滑、最詭計多端的一個,誰也鬥不過他,他一眨巴眼一個心眼。經過思考,一個整體對抗計劃醞釀而成了:他派人去南京,讓齊耀琳、陳之驥、馮家祜等一齊出動,去上海“疏通”關節。他把孫洪伊找來,問他跟上海請願團正、副團長有無交情,誰跟他們交情最深。並告訴孫洪伊,他們一進京,就把他們拉到最好的旅館住宿,最好的飯店用餐,用最好的汽車接送,最好的女招待陪伴,上最好的戲院看戲,再塞上大把鈔票,堵住他們的嘴。

孫洪伊說:“這事包在我孫某身上!但條件是副總統不能支持老段。”

馮國璋咬咬牙說:“行!”

他又把師景雲等心腹叫來,告訴他們:“一、去找議長湯化龍,告訴他接到議員提案後,采取‘拖延術’,讓它自消自滅;二、拿著鈔票去找平政院院長張一麟,議會責成他審理此案時,設法幫忙,最好由他親赴上海‘調查’;三、把梁啟超找來,由馮國璋親自跟他談,請他轉托段總理多多關照,隻要老段肯幫忙,我馮國璋也幫他的忙;四、組織人寫文章,造正麵輿論,混淆國人視聽;五、串聯跟煙案有關的朝野要員,要他們加緊同步活動,把此事盡快壓下去。”

經過這樣分撥料理,馮國璋的心平靜了很多。

正當馮國璋一日數驚,加緊活動時,差人跑來報告:老管家閻升陪著周夫人從南京來了!馮國璋一聽嚇了一跳:南京出事了?煙案敗露了?夫人舊病複發了?他急忙去迎接周砥。走到院裏,見周砥臉色憔悴,淚眼婆娑地向他走來,馮國璋三腳兩步來到周砥麵前,拉住她的雙手,急不可待地問:“道如,出什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