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醉花樓上生生被扯了下來,齊天睿任由小廝石忠兒將他馱上了馬。口鼻中桂花酒香、甜醉依然,心裏卻燥得佷。這些日子好容易得了個極新鮮的曲子,又偏是在這麼個脂膩花柔的地方,脫出情境如此清涼,可不是難得?心裏頭將將揉搓得癢癢的就斷在一半,撓也撓不得,實在惱人。
一路走,沿湖穿城,夜風吹涼了渾熱的頭,眯著一雙桃花醉眼,齊天睿方從那天邊兒似的曲子裏略略醒了醒。深更半夜的,好人家不是都關門落鎖、安然夢去了麼?怎的那深宅大院的倒有功夫三番五次地來擾他,若非親娘,這一遭斷是難去。
約莫走了半個時辰,方才來到南城齊府。已是夜深,四架馬車寬的街道兩邊間或透出燈火,日間繁華餘蘊尤存,耳邊依稀聞得遠處縹緲的笙管。舊城貴重之地,不比新富的囂張氣派,青磚灰瓦、老式的宅院,浩蕩蕩鋪開百餘畝,暗夜之中肅穆蕭然。一眼瞧過去,正門兩盞燈高挑“翰林,齊府”,無月之夜照得石階慘白,兩座青獅亦一股森森之氣。
瞧著眼前,齊天睿的酒算是醒了個大半。
繞過大半個院牆,花園子小角門外石忠兒下馬叩門。半天才聽裏頭悶裏悶氣應了聲“是二爺?”便沒再做聲,略等了等方聽得門栓響。
起更入了夜,花園角門這般冷清的地方捂個暖爐最是吃酒耍牌的好地界兒。分在此地的也多是手腳粗笨、做不得什麼活計的婆子們,不過仗著自家爺們兒在府裏當差謀個閑職,實則隻管看門,並不管來往迎送。更況此處亦非正經的出入,遂乍聞門聲並不打算理會,隻是這府裏東西兩院,東院大老爺房的人從不走這邊的園子,西院人丁稀少,太太主婦們早該睡了,這會子還能有誰?隻怕這位二爺。這位爺十年前被二老爺一頓家法逐出府門,十年裏頭哪管他在這金陵城折騰得天翻地覆,齊府的大門也是儼然緊閉,不聞,不問,再不瓜葛。隻在三年前二老爺病重歸天,膝下無孝,這才又把他尋回來。既是回來了,便是這西院二房的正經主子。更況,上頭的主子們不經意,底下人可都知道,這位爺不遵祖訓、不學無術,卻是混跡商賈、一手的好玩兒家。
所謂一身銅臭,滿袋子銀錢。
開了門,婆子哈著腰提著燈籠引路,嘴裏碎碎叨叨地念著這日子口兒已是上了霜凍上夜如何如何辛苦。石忠兒順手接過燈籠,丟了一串大錢過去,這才小跑著趕上齊天睿,“爺,爺,”
“究竟是怎麼說?”語聲混沌,酒意未消。
“小的也聽得稀裏糊塗的,隻說太太如今禮佛禮得是諸事不論了。”石忠兒是齊天睿在外頭得的,平日隨主子走也少進齊府,遂對這上下家事隻知道個大概齊,“彥媽媽淌眼抹淚兒的隻管哭,我也聽不真切,說是,說是太太要搬到家廟裏去修行。”說著石忠兒撓了撓頭。
“家廟?”齊天睿複了一聲,腳底下卻未見慢下來。
不大會兒功夫兩人來在西院謹仁堂的二門外,早有下人打著燈籠候著,行了禮,撇下石忠兒領著齊天睿往院裏走。石盅兒口中回稟的“太太”正是齊家二太太、齊天睿的生身之母夫人閔氏。
簾子打起,夜涼中飄來熟悉的香火氣,這是佛前香,自打齊天睿記事起,這房裏一年到頭總少不得這味道,佛祖麵前如何虔誠不得知,隻熏得人頭暈眼燥、一身上下廟裏的味兒。
進得門來,堂屋裏隻留了一盞上夜的燈,人聲寂靜。齊天睿稍稍捂了捂身上的夜寒,挑起臥房簾子。
閔夫人撚著佛珠坐在炕桌邊,奈不得秋涼額上早早戴了暖帽;佛青的綢襖撐得圓圓的、十分飽滿,燭光照在那上好的青緞上閃出亮來,讓這素淨的顏色都減了幾分清冷。瞧著那麵色,齊天睿這才覺出異樣,自老父走後雖說也從未見得母親怎樣歡喜可臉色倒還平和,此刻不知可是自己酒醉未醒還是這小燭實在不明,照得那一張臉白得瘮人。
齊天睿上前微微躬身,“太太,”閔夫人身上並未有何封頭,隻是這府裏的規矩大,兒子從小跟著奶娘,隻喚“太太”。
閔夫人抬眼瞧,聽他這喉嚨顯是浸了酒,語聲越發比平日裏還要低沉兩分,臉色微醺,桃花迷離,與那一班子侄們的清雅書卷氣相去甚遠,撲麵的酒氣再淡這房中的香火也是壓不住,不覺蹙了眉。
不待人應下,齊天睿這邊已是落座,接過身邊婆子遞來的熱茶隻管抿了起來。
一別數載,重逢之時兒子已是氣候早成、與這府中人事相去甚遠,娘兒兩個再親也沒了教訓。當年他被攆出門,做爹的不知哪來的心狠,做娘的成天淌眼抹淚兒,也曾想方設法周旋、接濟,隻是這子承父,一根骨頭,斷了個幹淨。如今浪子回頭實有限,功名前途都不提,也不知外頭究竟怎樣,隻說慣了,除了請安難得回府住一宿。此刻瞧著,能深夜從那混沌之所趕回奉母已然不易,隻這禮數,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