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 聞 一 多
聞一多傳略
聞一多(1899—1946),原名聞家驊,又名亦多,字益善,號友山,亦號友三,後改名聞多、聞一多。湖北浠水縣巴河聞家鋪人。著名詩人、學者。
1909年入武昌兩湖師範附小,1913年考入清華留美預備學校。在校期間,擔任《清華月刊》、《清華月報》的編輯工作,積極參加學生運動和文學創作活動。
1922年赴美,先後入芝加哥美術學院、丹佛阿羅拉多大學、紐約藝術學院學畫,同時致力於詩歌的研究和創作,寫了不少愛國思鄉的作品。1925年回國,任職、任教於北京藝術專科學校和北京大學。1926年任《晨報》副刊《詩鐫》編輯。
1927年應鄧演達之邀回漢,在北伐軍總政治部負責宣傳工作。同年秋到上海辦新月書店,並任《新月》編輯。次年任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兼國文係主任。1930年轉任青島大學文學院院長兼國文係主任。1932年應聘清華大學,任中國文學係教授。1935年,“一二?九”運動爆發,他積極參加,發表演說,支持學生愛國抗日運動。
抗戰開始,清華和北大、南開等大學組成西南聯合大學,他隨校遷往昆明。在西南聯合大學期間,加入中國民主同盟,並當選為民盟中央執委、《民主周刊》社社長等職務。抗戰勝利後,他更加積極參加和支持學生愛國運動。1945年12月1日,昆明發生鎮壓學生愛國運動的“一二?一”慘案,他親自為死難烈士書寫挽詞:“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出殯時,他拄著手杖走在遊行隊伍前列;同時撰寫了《“一二?一”運動始末記》,將慘案的真相大白於天下。1946年7月15日,昆明各界為遭國民黨特務殺害的愛國進步人士李公樸先生舉行追悼大會。在會上,他慷慨激昂地痛斥國民黨蔣介石發動內戰;會後遭國民黨特務殺害。
聞一多早年參加新月社,主張新詩格律化,發表了許多有影響的新詩,後主要從事《楚辭》、《詩經》、《周易》等學術研究,成為著名學者。其主要著作有詩集《紅燭》、《死水》,學術著作有《楚辭校補》、《怎樣讀〈九歌〉》、《樂府詩》等。
他的詩歌感情激烈,形式精美。內容上抒寫了強烈的愛國主義情感,朱自清稱他是“詩歌愛國主義詩人,而且幾乎可以說是唯一的愛國詩人。”(《中國新文學大係?詩集導言》)藝術上追求“三美”,開創了新格律詩派。後期雜文創作,充滿了戰鬥精神,是他為民主而鬥爭的有力武器。聞一多一生,曆經詩人、學者、鬥士三個階段,最後以自己的鮮血和生命譜寫了一曲最壯麗的詩篇。
中國學術界的大損失
?——悼聞一多先生
朱自清
一
聞一多先生在昆明慘遭暗殺,激起全國的悲憤。這是民主運動的大損失,又是中國學術的大損失。關於後一方麵,作者知道的比較多,現在且說個大概,來追悼這一位多年敬佩的老朋友。
大家都知道聞先生是一位詩人。他的《紅燭》,尤其他的《死水》,讀過的人很多。這些集子的特色之一,是那些愛國詩。在抗戰以前他也許是唯一的愛國新詩人。這裏可以看出他對文學的態度。新文學運動以來,許多作者都認識了文學的政治性和社會性而有所表現,可是聞先生認識得特別親切,表現得特別強調。他在過去的詩人中最敬愛杜甫,就因為杜詩政治性和社會性最濃厚。後來他更進一步,注意原始人的歌舞:這是集團的藝術,也是與生活打成一片的藝術。他要的是熱情,是力量,是火一樣的生命。
但是他並不忽略語言的技巧,大家都記得他是提倡詩的新格律的人,也是創造詩的新格律的人。他創造自己的詩的語言,並且創造自己的散文的語言。詩大家都知道,不必細說;散文如《唐詩雜論》,可惜隻有五篇,那經濟的字句,那完密而短小的篇幅,簡直是詩。我聽他近來的演說,有兩三回也是這麼精悍,字字句句好似稱量而出,卻又那麼自然流暢。他因此也特別能夠體會古代語言的曲折處。當然,以上這些都得靠學力,但是更得靠才氣,也就是想象。單就讀古書而論,固然得先通文字聲韻之學;可是還不夠,要沒有活潑的想象力,就隻能做出點滴的餖飣的工作,決不能融會貫通的。這裏需要細心,更需要大膽。聞先生能夠體會到古代語言的表現方式,他的校勘古書,有些地方膽大得嚇人,但卻得細心吟味所得;平心靜氣讀下去,不由人不信。校書本有死校活校之分;他自然是活校,而因為知識和技術的一般進步,他的成就駸駸乎駕活校的高郵王氏父子而上之。
他研究中國古代,可是他要使局部化了石的古代複活在現代人的心目中。因為這古代與現代究竟屬於一個社會,一個國家,而曆史是聯貫的。我們要客觀的認識古代;可是,是“我們”在客觀的認識古代,現代的我們要能夠在心目中想象古代的生活,要能夠在心目中分享古代的生活,才能認識那活的古代,也許才是那真的古代——這也才是客觀的認識古代。聞先生研究伏羲的故事或神話,是將這神話跟人們的生活打成一片;神話不是空想,不是娛樂,而是人民的生命欲和生活力的表現。這是死活存亡的消息,是人與自然鬥爭的紀錄,非同小可。他研究《楚辭》的神話,也是一樣的態度。他看屈原,也將他放在整個時代整個社會裏看。他承認屈原是偉大的天才;但天才是活人,不是偶像,隻有這麼看,屈原的真麵目也許才能再現在我們心中。他研究《周易》裏的故事,也是先有一整個社會的影像在心裏。研究《詩經》也如此,他看出那些情詩裏不少歌詠性生活的句子;他常說笑話,說他研究《詩經》,越來越“形而下”了——其實這正表現著生命的力量。
他是有幽默感的人;他的認識古代,有時也靠著這種幽默感。看《匡齋尺牘》裏《狼跋》一篇,便知道他能夠體會到別人從不曾體會到的古人的幽默感。而所謂“匡齋”本於匡衡說詩解人頤那句話,正是幽默的意思。他的《死水》裏《聞一多先生的書桌》,也是一首難得的幽默的詩。他有著強大的生命力,常跟我們說要活到八十歲,現在還不滿四十八歲,竟慘死在那卑鄙惡毒的槍下!有個學生曾瞻仰他的遺體,見他“遍身血跡,雙手抱頭,全身痙攣”。唉!他是不甘心的,我們也是不甘心的!
二
聞先生的慘死尤其是中國文學方麵一個不容易補償的損失。
聞先生的專門研究是《周易》、《詩經》、《莊子》、《楚辭》、唐詩,許多人都知道。他的研究工作至少有了二十年,發表的文字雖然不算太多,但積存的稿子卻很多。這些並非零散的稿子,大都是成篇的,而且他親手抄寫得很工整。隻是他總覺得還不夠完密,要再加些工夫才願意編篇成書。這可見他對於學術忠實而謹慎的態度。
他最初在唐詩上多用力量。那時已見出他是個考據家,並已見出他的考據的本領。他注重詩人的年代和詩的年代。關於唐詩的許多錯誤的解釋與錯誤的批評,都由於錯誤的年代。
他曾將唐代一部分詩人生卒年代可考者製成一幅圖表,誰看了都會一目了然。他是學過圖案畫的,這幫助他在考據上發現了一種新技術;這技術是值得發展的。但如一般所知,他又是個詩人,並且是個在領導地位的新詩人,他親自經過創作的甘苦,所以更能欣賞詩人與詩。
他的《唐詩雜論》雖然隻有五篇,但都是精彩逼人之作。這些不但將欣賞和考據融化得恰到好處,並且創造了一種詩樣精粹的風格,讀起來句句耐人尋味。
後來他在《詩經》、《楚辭》上多用力量。我們知道要了解古代文學,必須從語言下手,就是從文字聲韻下手。但必須能夠活用文字聲韻的種種條例,才能有所創獲。聞先生最佩服王念孫父子,常將《讀書雜誌》、《經義述聞》當作消閑的書讀著。他在古書通讀上有許多驚人而確切的發明。對於甲骨文和金文,也往往有獨到之見。他研究《詩經》,注重那時代的風俗和信仰等等;這幾年更利用弗洛依德以及人類學的理論得到一些深入的解釋。他對《楚辭》的興趣似乎更大,而尤集中於其中的神話。他的研究神話,實在給我們學術界開辟了一條新的大路。關於伏羲的故事,他曾將許多神話綜合起來,頭頭是道,創見最多,關係極大。曾聽他談過大概,可惜寫出來的還隻是一小部分。他研究《周易》,是愛其中的片段的故事,注重的是社會生活經濟生活的表現。近三四年他又專力研究《莊子》,探求原始道教的麵目,並發見莊子一派政治上不合作的態度。以上種種都跟傳統的研究不同:眼光擴大了,深入了,技術也更進步了,更周密了。所以貢獻特別多,特別大。近年他又注意整個的中國文學史,打算根據經濟史觀去研究一番,可惜還沒有動手就殉了道。
這真是我們一個不容易補償的損失啊!
1946年7月20日作
聞一多與聞立鶴
聞立鶴是聞一多的大兒子,生於1927年。在他很小的時候,聞一多就教他學習陸遊的《示兒》、嶽飛的《滿江紅》、文天祥的《正氣歌》和《過零丁洋》等詩篇,教育他學習這些忠貞報國的先賢的偉大精神。聞立鶴於1945年考入西南聯大。這一年的12月初,聞一多父子都參加了震驚中外的昆明“一二?一”學生運動。聞立鶴和同學們參加了學生罷課、遊行活動。他們在街頭發表演講,演出活報劇與合唱,宣傳反對內戰。昆明國民黨當局出動軍警、特務,毆打罷課師生。聞立鶴的腿被軍警打傷,當他拖著一瘸一拐的腿回到家時,母親讓他好好在家休息幾天,再到學校去。可是他卻說:“媽,我是聞一多的兒子,這個時候哪能休息呢!”
1946年暑假期間,聞一多接到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講學的邀請,還可以帶家屬同行。但聞一多麵對百孔千瘡的祖國,不想離開,決定放棄這次講學的機會,留下來堅持鬥爭。7月11日,李公樸被特務暗殺,聞一多也被列入黑名單。聞一多沒有因此而退縮,他衝破了特務的監視,和同誌們一起為李公樸料理了後事。在這危急時刻,聞立鶴始終陪伴著父親。有個特務裝扮成女瘋子,經常到聞一多家騷擾。每次這個女瘋子來聞家,聞立鶴都出麵與她周旋,不讓這個女特務見到父親。
1946年7月15日,昆明的進步人士在雲南大學舉行悼念李公樸大會,聞一多在會上發表了即席演說,慷慨激昂地宣告“民主是殺不死的”!在會場上贏得了雷鳴般的掌聲。下午,他又參加了在《民主周刊》社舉辦的李公樸被害記者招待會。聞立鶴很擔心父親的安全,他到會場幾次觀察動向。在聞一多離開《民主周刊》社回家途中,聞立鶴在父親身後為父親瞭望。當他們走到離家僅有幾十步的地方,突然從後麵閃出兩個暴徒,對著聞一多連開兩槍,其中一槍打在聞一多的後腦勺,他立即倒地。聞立鶴連忙撲到父親身上,大喊:“凶手殺人了!”此時又有兩個暴徒對準聞立鶴開了兩槍,打斷了他的小腿。此時聞一多的夫人高真一直擔心著聞一多的安全,聽到槍聲飛一般衝出家門,發現他們父子都倒在血泊之中,當場就昏了過去。幸好“聯大”附中的莊任秋經過這裏,找了輛人力車,將聞氏父子送到醫院。聞一多當場去世,聞立鶴傷勢很重,經過治療終於轉危為安。隻是留下殘疾,走路時右腿有些跛。
聞立鶴出院後,回到北平,在清華大學複學。殘酷鬥爭的鍛煉,使得聞立鶴更加嫉惡如仇,他通過學生社團活動和學生會組織,積極開展地下工作,擴大黨的影響。1948年夏天,奉黨組織之命,他輾轉來到解放區接受培訓。1949年初,天津解放後的第二天,聞立鶴參加鐵路接收組,進駐天津鐵路部門。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從此沉淪到底層。曆經磨難,屢遭打擊,直到1979年才得以平反。不過,他的身體已經垮了下來。他計劃把聞一多的詩歌譯成英文,然而由於疾病的纏繞,未能如願,卻在1981年54歲時,永遠地離開了他久久期盼的政治清明的春天。
聞一多在青島大學
1930年8月,聞一多應楊振聲校長之聘出任國立青島大學文學院院長兼國文係主任,陳夢家隨來作他的助教。聞一多以自己的誠懇與影響,廣聘知名學者來校任教,先後有遊國恩、方令孺、丁山、薑忠奎、張煦、沈從文等,擔任各門功課主講,可謂名家雲集,陣容強大,在當時國內文壇頗有影響。
聞一多在中文係講授《名著選讀》、《文學史》、《唐詩》、《英國詩歌》等課程。教學中備課充分,考證翔實,不囿舊規,富有創見,很受歡迎。
在教課之外,他研究杜甫,又認為要研究杜詩就要研究唐詩,他積累資料,寫了唐代詩人列傳,並進一步研究《詩經》。他在青島的研究成果,收在了《匡齋尺牘》中。
來青以前,聞一多已停止了新詩的寫作,在青島期間,由於徐誌摩一再催他寫詩,他終於為《詩刊》寫了《奇跡》一詩。徐誌摩認為“聞一多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出了‘奇跡’”。
聞一多十分愛才,對學生獨創性意見十分重視。著名詩人臧克家就是一多先生獨具慧眼,招至門下的學生,在聞一多先生的幫助下,臧克家在學生時代就以詩集《烙印》、《罪惡的黑手》而一躍登上中國文壇。他從前的學生陳夢家,在他的培養下已在《新月》等報刊上發表了一些詩。陳夢家在青島編了一本《新月詩選》,是新文學史上“新月派”的代表性詩集。
1932年爆發了學生罷課鬥爭,作為文學院院長,聞一多是被攻擊的對象之一。教育部要求處理罷課中為首的學生,在校務委員會上聞一多以“揮淚斬馬謖”的心境同意開除學生,引起學生的不滿。1932年夏,他離開了青島。
1950年山東大學將校內的聞一多故居命名為“一多樓”,1984年,海洋大學又在樓前建了花壇,中間立碑,上有聞一多塑像。碑文由他當年的學生、詩人臧克家撰書,寫道:“傑出的詩人、學者、人民英烈聞一多先生,1930年受聘於國立青島大學。……瞻望舊居,回憶先生當年居於斯工作於斯,懷念之情曷可遏止?立庭院以石,以為永念。俾來瞻仰之中外人士,緬懷先生高風亮節而又所取法焉。”
從武漢大學時研究杜甫到青島大學時全麵展開唐詩和《詩經》的研究,短短幾年,聞一多既奠定了自己紮實的學術基礎,又取得了相當可觀的學術成就。期間,他完成了《唐詩大係》、《全唐詩彙補》、《全唐詩續補》、《全唐詩辨證》、《全唐詩校勘記》、《唐文學年表》、《全唐詩人小傳》、《唐詩要略》、《唐風樓捃錄》以及《詩經新義》、《詩經通義》、《風詩類鈔》、《風詩辯體》、《詩經詞類》等各類著作近20部。並開始了《楚辭》的研究。
聞一多作品精選
五 四 斷 想
舊的悠悠死去,新的悠悠生出,不慌不忙,一個跟—個,——這是演化。
新的已經來到,舊的還不肯去,新的急了,把舊的擠掉,——這是革命。
擠是發展受到阻礙時必然的現象,而新的必然是發展的,能發展的必然是新的,所以青年永遠是革命的,革命永遠是青年的。
新的日日壯健著(量的增長),舊的日日衰老著(量的減耗),壯健的擠著衰老的,沒有擠不掉的。所以革命永遠是成功的。
革命成功了,新的變成舊的,又一批新的上來了。舊的停下來攔住去路,說:“我是趕過路程來的,我的血汗不能白流,我該歇下來舒服舒服。”新的說:“你的舒服就是我的痛苦,你耽誤了我的路程,”又把它擠掉,……如此,武戲接二連三的演下去,於是革命似乎永遠“尚未成功”。
讓曾經新過來的舊的,不要隻珍惜自己的過去,多多體念別人的將來,自己腰酸腿痛,拖不動了,就趕緊讓。“功成身退”,不正是光榮嗎?“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這也是古訓啊!
其實青年並非永遠是革命的,“青年永遠是革命的”這定理,隻在“老年永遠是不肯讓路的”這前提下才能成立。
革命也不能永遠“尚未成功’。幾時舊的知趣了,到時就功成身退,不致阻礙了新的發展,革命便成功了。
舊的悠悠退去,新的悠悠上來,一個跟—個,不慌不忙,那天曆史走上了演化的常軌,就不再需要變態的革命了。
但目前,我們還要用“擠”來爭取“悠悠’,用革命來爭取演化。“悠悠”是目的,“擠”是達到目的的手段。
於是又想到變與亂的問題。變是悠悠的演化,亂是擠來擠去的革命。若要不亂擠,就隻得悠悠的變。若是該變而不變,那隻有擠得你變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古訓也發揮了變的原理。
紅燭
“蠟炬成灰淚始幹”——李商隱
紅燭啊!這樣紅的燭!
詩人啊吐出你的心來比比,
可是一般顏色?紅燭啊!
是誰製的蠟——給你軀體?是誰點的火——點著靈魂?
為何更須燒蠟成灰,然後才放光出?
一誤再誤;矛盾!衝突!
紅燭啊!不誤,不誤!
原是要“燒”出你的光來——這正是自然的方法。
紅燭啊!既製了,便燒著!
燒吧!燒吧!燒破世人的夢,燒沸世人的血——
也救出他們的靈魂,也搗破他們的監獄!
紅燭啊!
你心火發光之期,正是淚流開始之日。
紅燭啊!
匠人造了你,原是為燒的。
既已燒著,又何苦傷心流淚?
哦!我知道了!是殘風來侵你的光芒,
你燒得不穩時,才著急得流淚!
紅燭啊!
流罷!你怎能不流呢?請將你的脂膏,
不息地流向人間,培出慰藉的花兒,結成快樂的果子!
紅燭啊!
你流一滴淚,灰一分心。灰心流淚你的果,創造光明你的因。
紅燭啊!
“莫問收獲,但問耕耘。”
憶?老?舍
老 舍 傳 略
老舍(1899—1966),現代著名作家。原名舒慶春,字舍予。老舍是他最常用的筆名。滿族。北京人。
1918年畢業於北京師範學校,擔任過小學校長、郊外北區勸學員等職。
1924年,赴英國倫敦大學東方學院講授漢語和中國文學。自1925年起,陸續寫了3部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趙子曰》、《二馬》,3部作品陸續在《小說月報》上連載後,引起文壇的注目。
1929年夏,繞道歐、亞回國。在新加坡逗留期間,為當地高漲的民族解放要求所鼓舞,創作反映被壓迫民族覺醒的中篇童話《小坡的生日》。1930年7月起,在濟南齊魯大學任教。1934年秋,改任青島山東大學教授。期間創作長篇小說《離婚》和《牛天賜傳》等,都寫得富有生活情趣和喜劇效果。
麵對愈來愈嚴酷的社會現實,此時期他的創作傾重反映兩方麵內容:一是日益關切國家大事,由此觸發寫作的靈感,如受到日本侵略者製造的五三慘案的刺激,寫了《大明湖》,九一八事變引起他“對國事的失望”,遂有寓言小說《貓城記》的問世;一是更加關懷城市貧民的苦難,以此作為主要描寫對象,《月牙兒》敘述母女兩代淪為暗娼,《我這一輩子》訴說下級警察的坎坷經曆。在《駱駝祥子》中,以農村來到城市拉車的祥子個人的毀滅,寫出一場沉痛的社會悲劇。把城市底層暗無天日的生活引進現代文學的藝術世界,是他的一大建樹。《駱駝祥子》是他個人也是中國現代文學史的重要作品。他從30年代初起,開始寫作短篇小說,作品收入《趕集》、《櫻海集》、《蛤藻集》等。其中如《柳家大院》、《上任》、《老字號》、《斷魂槍》諸篇,綽約多姿,精致完整,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抗日戰爭爆發後,於1937年11月隻身奔赴武漢。1938年3月,參加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出任總務部主任,對文藝界的團結抗日多有貢獻。他寫於抗戰時期的作品,也多以直接為民族解放服務為題旨。自1944年初開始,進入長篇小說《四世同堂》的創作,回到所熟悉的北京市民社會和所擅長的幽默諷刺藝術。小說刻畫深受傳統觀念束縛的市井平民,在民族生死存亡關頭的內心衝突,於苦難中升騰起來的覺醒和抗爭,自然也有消極逃匿和無恥墮落。是他抗戰時期的力作,也是抗戰文藝的重要收獲。1946年3月,應美國國務院邀請赴美講學。一年期滿後,繼續旅居美國,從事創作和將自己的作品譯成英文。
得知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老舍立即啟程回國。新社會的新氣象使他極為振奮,不久就發表以藝人生活為題材的劇作《方珍珠》。1951年初創作的話劇《龍須溝》上演,獲得巨大成功。劇本通過大雜院幾戶人家的悲歡離合,寫出了曆盡滄桑的北京和備嚐艱辛的城市貧民正在發生的天翻地覆的變化,是他創作新的裏程碑,他因此獲得人民藝術家的榮譽稱號。50—60年代,他在文藝、政治、社會、對外文化交流等方麵擔任多種職務,但仍然勤奮創作。作品以話劇為主,有《春華秋實》、《西望長安》、《紅大院》、《女店員》等。自50年代後半期起,他在話劇《茶館》、《義和團》(又名《神拳》)和小說《正紅旗下》(未完成)等作品中,轉而描繪近代北京的曆史風雲。《茶館》以一座茶館作為舞台,展開了清末戊戌維新失敗、民國初年北洋軍閥盤踞時期、國民黨政權崩潰前夕3個時代的生活場景和曆史動向,寫出舊中國的日趨衰微,揭示必須尋找別的出路的真理。是當代中國話劇舞台最享盛名的保留劇目,繼《駱駝祥子》之後,再次為他贏得國際聲譽。
文化大革命初期遭受迫害,於1966年8月24日自溺於北京太平湖。
我記憶中的老舍先生
季羨林
老舍先生含冤逝世已經二十多年了。在這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內,我經常想到他,想到的次數遠遠超過我認識他以後直至他逝世的三十多年。每次想到他,我都悲從中來。我悲的是中國失去一個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的正直的大作家,我自己失去一位從年齡上看來算是師輩的和藹可親的老友。目前,我自己已經到了晚年,我的內心再也承受不住這一份悲痛,我也不願意把它帶著離開人間。我知道,原始人是頗為相信文字的神秘力量的,我從來沒有這樣相信過。但是,我現在寧願作一個原始人,把我的悲痛和懷念轉變成文字,也許這悲痛就能突然消逝掉,還我心靈的寧靜,豈不是天大的好事嗎?
我從高中時代起,就讀老舍先生的著作,什麼《老張的哲學》、《趙子曰》、《二馬》,我都讀過。到了大學以後,以及離開大學以後,隻要他有新作出版,我一定先睹為快,什麼《離婚》、《駝駱祥子》等等,我都認真讀過。最初,由於水平的限製,他的著作我不敢說全都理解。可是我總覺得,他同別的作家不一樣。他的語言生動幽默,是地道的北京話,間或也夾上一點山東俗語。他沒有許多作家那種忸怩作態讓人讀了感到渾身難受的非常別扭的文體,一種新鮮活潑的力量跳動在字裏行間。他的幽默也同林語堂之流的那種著意為之的幽默不同。總之,老舍先生成了我畢生最喜愛的作家之一,我對他懷有崇高的敬意。
但是,我認識老舍先生卻完全出於一個偶然的機會。三十年代初,我離開了高中,到清華大學來念書。當時老舍先生正在濟南齊魯大學教書。濟南是我的老家,每年暑假我都回去。李長之是濟南人,他是我唯一的一個小學、中學、大學“三連貫”的同學。有一年暑假,他告訴我,他要在家裏請老舍先生吃飯,要我作陪。在舊社會,大學教授架子一般都非常大,他們與大學生之間宛然是兩個階級。要我陪大學教授吃飯,我真有點受寵若驚。及至見到老舍先生,他卻全然不是我心目中的那種大學教授。他談吐自然,藹然可親,一點架子也沒有,特別是他那一口地道的京腔,鏗鏘有致,聽他說話,簡直就像聽音樂,是一種享受。從那以後,我們就算是認識了。
解放後,我在當時所謂故都又會見了老舍先生,上距第一次見麵已經有二十多年了。
我現在已經記不清楚我們重逢時的情景。但是我卻清晰地記得起五十年代初期召開的一次漢語規範化會議時的情景。當時語言學界的知名人士,以及曲藝界的名人,都被邀請參加,其中有侯寶林、馬姊妹等等。老舍先生、葉聖陶先生、羅常培先生、呂叔湘先生、黎錦熙先生等等都參加了。這是解放後語言學界的第一盛會。當時還沒有達到會議成災的程度,因此大家的興致都很高,會上的氣氛也十分親切融洽。
有一天中午,老舍先生忽然建議,要請大家吃一頓地道的北京飯。大家都知道,老舍先生是地道的北京人,他講的地道的北京飯一定會是非常地道的,都欣然答應。老舍先生對北京人民生活之熟悉,是眾所周知的。有人戲稱他為“北京土地爺”。他結交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他能一個人坐在酒缸旁,同洋車夫、舊警察等舊社會的“下等人”,開懷暢飲,親密無間,宛如親朋舊友,誰也感覺不到他是大作家、名教授、留洋的學士。能做到這一步的,並世作家中沒有第二人。這樣一位老北京想請大家吃北京飯,大家的興致哪能不高漲起來呢?商議的結果是到西四砂鍋居去吃白煮肉,當然是老舍先生做東。他同飯館的經理一直到小夥計都是好朋友,因此飯菜極佳,服務周到。大家盡興地飽餐了一頓。雖然是一頓簡單的飯,然卻令人畢生難忘。
還有一件小事,也必須在這裏提一提。忘記了是哪一年了,反正我還住在城裏翠花胡同沒搬出城外。有一天,我到東安市場北門對門的一家著名的理發館裏去理發,猛然瞥見老舍先生也在那裏,正躺在椅子上,下巴上白糊糊的一團肥皂泡沫,正讓理發師刮臉。這不是談話的好時機,隻寒暄了幾句,就什麼也不說了。等我坐在椅子上時,從鏡裏看到他跟我打招呼,告別,看到他的身影走出門去。我理完發要付錢時,理發師說:老舍先生已經替我付過了。這樣芝麻綠豆的小事殊不足以見老舍先生的精神;但是,難道也不足以見他這種細心體貼人的心情嗎?
老舍先生的道德文章,光如日月,巍如山鬥,用不著我來細加評論,我也沒有那個能力。我現在寫的都是一些小事。然而小中見大,於瑣細中見精神,於平凡中見偉大,豹窺一斑,鼎嚐一臠,不也能反映出老舍先生整個人格的一個縮影嗎?
中國有一句俗話:“好死不如賴活著。”這一句話道出了一個真理。一個人除非萬不得已決不會自己拋掉自己的生命。印度梵文中“死”這個動詞,變化形式同被動態一樣。我一直覺得非常有趣,非常有意思。印度古代語法學家深通人情,才創造出這樣一個形式,死幾乎都是被動的。有幾個人主動地去死呢?老舍先生走上自沉這一條道路,必有其不得已之處。有人說,人在臨死前總會想到許多東西的,他會想到自己的一生的。可惜我還沒有這個經驗,隻能在這裏胡思亂想。當老舍先生徘徊在湖水岸邊決心自沉時,眼望湖水茫茫,心裏悲憤填膺,喚天天不應,喚地地不答,悠悠天地,仿佛隻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他會想到自己的一生吧!這一生是忠誠於祖國、忠誠於人民的一生,然而到頭來卻落到這等地步。為什麼呢?究竟是為什麼呢?如果自己留在美國不回來,著書立說,優遊自在,洋房、汽車、聲名祿利,無一缺少。舒舒服服地過一輩子,說不定能壽登耄耋,富埒王侯。他不是為熱愛自己的祖國母親,才毅然曆盡艱辛回來的嗎?是今天祖國母親無法庇護自己那遠方歸來的遊子了呢?還是不願意庇護了呢?我猜想,老舍先生決不會埋怨自己的祖國母親,祖國母親永遠是可愛的,在任何情況下都是可愛的。他也決不會後悔回來的。但是,他確實有一些問題難以理解,他隻有橫下一條心,一死了之。這樣的問題,我們今天又有誰能理解呢?我想,老舍先生還會想到自己的朋友。所有這些都是十分美好可愛的。對於這些難道他就一點也不留戀嗎?決不會的,決不會的。但是,有種東西梗在他心中,像大毒蛇纏住了他,他隻能縱身一跳,投入波心,讓彌漫的湖水給自己帶來解脫了。
兩千多年以前,屈原自沉於汩羅江。他行吟澤畔,心裏想的恐怕同老舍先生有類似之處吧。他想到:“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鍾毀棄,瓦釜雷鳴。”他又想到:“世人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難道老舍先生也這樣想過嗎?這樣的問題,有誰能夠答複我呢?恐怕到了地球末日也沒有人能答複了。我在淚眼模糊中,看到老舍先生戴著眼鏡,在和藹地對我笑著;我耳朵裏仿佛聽到了他那鏗鏘有節奏的北京話。我渾身顫抖,連靈魂也在劇烈地震動。
嗚呼!我欲無言。
老舍的“情書”
老舍在33歲時已是文壇著名的作家,但還未成婚,當時,朋友們見他與胡絜青性格和愛好比較接近,就輪流請他倆吃飯。赴宴三次後,兩人都心會了。終於老舍給胡絜青寫出了第一封信:“我們不能總靠吃人家飯的辦法會麵說話,你和我手中都有一支筆,為什麼不能利用它——這完全是屬於自己的小東西,把心裏想說的話都寫出來。”信寫得誠懇坦率,打開了兩個人情感的閘門。他們相約,每天都給對方寫一封信,如果哪天老舍沒有收到姑娘的信,他就像丟了魂兒似的坐立不安。
姑娘時代的胡絜青手巧愛做衣裳。朋友們告訴老舍:你看胡絜青,每天準換一身衣裳。老舍趕忙去信說:“……我可沒錢供你,看來,你跟我好,就得犧牲這衣裳。我不能像外國人似的,在外麵把老婆捧得老高,回家就一頓打。我不會欺負你,更不會打你,可我也不會像有些外國男人那樣,給你提著小傘,讓你挺神氣地在前頭走,我在後頭伺候你。”
老舍認為選擇愛人的標準是:“兩個幫手,彼此幫忙,是上等婚姻。”他說:“美不是一切,太太不是圖畫與雕刻,可以用審美態度去鑒賞。人的美還有品德體格的成分在內。”
老 舍 自 傳
解放前,老舍曾寫過一篇自傳,質樸自謙,妙趣橫生。這篇自傳全文如下:舒舍予,字老舍,現年40歲,麵黃無須。生於北平。3歲失怙,可謂無父;誌學之年,帝王不存,可謂無君。無父無君,特別孝愛老母,布爾喬亞之仁未能一掃空也。幼讀三百篇,不求甚解。繼學師範,遂奠教書匠之基。及壯,糊口四方,教書為業,甚難發財,每購獎券,以得末彩為榮,示甘於寒賤也。27歲發憤著書,科學哲學無所懂,故寫小說,博大家一笑沒什麼了不得。34歲結婚,今已有一男一女,均狡猾可喜。閑時喜養花,不得其法,每每有葉無花,亦不忍棄。書無所不讀,全無所獲並不著急,教書作事均甚認事,往往吃虧,亦不後悔。如此而已,再活40年也許能有點出息。
老舍作品精選
斷?魂?槍
沙子龍的鑣局已改成客棧。
東方的大夢沒法子不醒了。炮聲壓下去馬來與印度野林中的虎嘯。半醒的人們,揉著眼,禱告著祖先與神靈;不大會兒,失去了國土、自由與主權。門外立著不同麵色的人,槍口還熱著。他們的長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有什麼用呢;連祖先與祖先所信的神明全不靈了啊!龍旗的中國也不再神秘,有了火車呀,穿墳過墓破壞著風水。棗紅色多穗的鑣旗,綠鯊皮鞘的鋼刀,響著串鈴的口馬,江湖上的智慧與黑話,義氣與聲名,連沙子龍,他的武藝、事業,都夢似的變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車、快槍,通商與恐怖。聽說,有人還要殺下皇帝的頭呢!
這是走鑣已沒有飯吃,而國術還沒被革命黨與教育家提倡起來的時候。
誰不曉得沙子龍是短瘦、利落、硬棒,兩眼明得像霜夜的大星?可是,現在他身上放了肉。鑣局改了客棧,他自己在後小院占著三間北房,大槍立在牆角,院子裏有幾隻樓鴿。隻是在夜間,他把小院的門關好,熟習熟習他的“五虎斷魂槍”。這條槍與這套槍,二十年的工夫,在西北一帶,給他創出來:“神槍沙子龍”五個字,沒遇見過敵手。
現在,這條槍與這套槍不會再替他增光顯勝了;隻是摸摸這涼、滑、硬而發顫的杆子,使他心中少難過一些而已。隻有在夜間獨自拿起槍來,才能相信自己還是“神槍沙”。
在白天,他不大談武藝與往事;他的世界已被狂風吹了走。
在他手下創練起來的少年們還時常來找他。他們大多數是沒落子的,都有點武藝,可是沒地方去用。有的在廟會上去賣藝:踢兩趟腿,練套家夥,翻幾個跟頭,附帶著賣點大力丸,混個三吊兩吊的。有的實在閑不起了,去弄筐果子,或挑些毛豆角,趕早兒在街上論斤吆喝出去。那時候,米賤肉賤,肯賣膀子力氣本來可以混個肚兒圓;他們可是不成:肚量既大,而且得吃口管事兒的;幹餑餑辣餅子咽不下去。況且他們還時常去走會:五虎棍,開路,太獅少獅……雖然算不了什麼——比起走鑣來——可是到底有個機會活動活動,露露臉。是的,走會捧場是買臉的事,他們打扮的得像個樣兒,至少得有條青洋縐褲子,新漂白細市布的小褂,和一雙魚鱗灑鞋——頂好是青緞子抓地虎靴子。他們是神槍沙子龍的徒弟——雖然沙子龍並不承認——得到處露臉,走會得賠上倆錢,說不定還得打場架。沒錢,上沙老師那裏去求。沙老師不含糊,多少不拘,不讓他們空著手兒走。可是,為打架或獻技去討教一個招數,或是請給說個“對子”——什麼空手奪刀,或虎頭鉤進槍——沙老師有時說句笑話,馬虎過去:“教什麼?拿開水澆吧!”有時直接把他們趕出去。他們不大明白沙老師是怎麼了,心中也有點不樂意。